才说今生不曾接到贾母书信定下双玉之约,与前世有所不同,次日午后林如海便收到了贾母打发赖大管家送来的书信。
林如海欠身接下书信,道:“我起不来,只好失礼了。”
赖大眼瞅着林如海脸色蜡黄,神情憔悴,心知他确已病入膏肓,连称不敢。
林如海拆开书信,开篇先见贾母慰问之词,又道大半年来未曾收到贾琏关于他病情的只言片语,心下十分担忧,相隔千里行动不便,不能亲身前来,唯有书写此信来问他痊愈与否,接着说到对于黛玉终身的安排。
如黛玉所言,贾母在信中提到了宝玉,说他虽然年幼淘气,但模样生得还算齐整,秉性亦极聪颖温柔云云,想为二玉定下亲事,将来黛玉也算终身有靠。不仅如此,贾母话里话外还提及黛玉如今的家境,父病母亡,又无兄弟姊妹,到了别人家怕因娘家无人受欺凌,倒不如嫁到他们家,好歹是嫡亲的骨肉,有她护着,绝不会吃亏。
林如海暗暗冷笑,倘若真心实意为黛玉,何不明堂正道地定下鸳盟?一封信的约定有什么用?既未提亲,又无婚书。若是有了正经的名分在,前世的黛玉绝不会处处猜疑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终成一场空,白落得一身骂名。
虽然林如海清楚贾母是贾宝玉的祖母,隔了一辈,因贾政和王夫人在而无法做主贾宝玉的婚事,也算疼爱黛玉,但黛玉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前世受此欺辱,今生终究是意难平。
此时此刻,林如海大约也猜到了为何今日才收到贾母的书信。
前世和今生最大的不同便是贾琏不在林家,而是去了自己舅舅家接受教导,除了偶尔打发人来问林如海的好坏,自己一直都没回来。想必前世贾琏一直住在林家,来江南不久之后,见林如海病势沉重便往京城去了信,故贾母有信相约。而今生贾琏不曾写关乎林如海病情的书信回京,因此贾母不得不自己写信来问,又怕耽搁了便直接提出双玉之约。
自觉猜得八九不离十,林如海便命小厮道:“请赖大管家下去吃茶歇息。”
尚未留发的小厮答应一声,躬身请赖大,赖大却道:“敢问姑老爷,我们琏二爷何在?来了江南大半年不送信回京,琏二奶奶恼着呢,叫我来问问。”
林如海情知未必是凤姐恼,怕是贾家其他人急于知道自己或者林家的近况,遂淡然一笑,道:“你们琏二爷生性好机变好言谈,来了这里帮忙,不知省了我多少事,如今我打发他去金陵给我办事了,你且下去歇息,我使人叫他回来。”
贾家不愿意和周家亲近,导致贾琏长到二十余岁仍不知自己外祖家的情况,现在林如海也不打算在贾家人跟前提起周家。
赖大听了,只得退下。
林如海见了赖大,黛玉在后面也见到了赖大之妻,想来是贾母有些话不便在信中说,也不便交代赖大,故打发其妻来见黛玉。
黛玉先站起身问了贾母并贾赦、贾政夫妻等人的好,听赖大家的说完贾母对她的慰问等辞,然后才坐下受赖大家的之礼,又命人给赖大家的看座上茶,略看了看赖大家的送上来的礼单,只是些药材补品等物,别无其他,想必是给林如海的,于是别的她都没问,只先问了一句道:“你们什么时候从京城出发的?”
赖大家的不解黛玉话中之意,如实回答道:“过了大姐儿生日来的。”
大姐儿的生日是七月初七,黛玉听了,道:“哦,我就知道,依琏二嫂子那性儿,不等你们孝敬了寿礼是不放你们出门的,想必收不到我们送的礼,她也想不到回礼。”
赖大家的越发纳闷,只好笑道:“姑娘灵心慧性,我这鲁钝脑子竟猜不出姑娘想的什么。”
还是紫鹃陪伴黛玉几年,深知黛玉的脾性,插口道:“赖大娘,中秋过去没几日,你和赖大爷路上可吃了月饼不曾?若没有,回头我叫厨房做了送上来。”
如果此时还不懂黛玉话中之意,赖大家的也就不是荣国府的大管家媳妇了,暗怪府里明知自己夫妻抵达江南时进了八月,竟不预备中秋重阳节礼,面上陪着笑,道:“姑娘千万别多心,我和赖大两口子只领老太太的吩咐,府上节礼等事自有琏二奶奶另外派人料理。”
其实她和赖大也管过荣国府来往送礼之事,情知荣国府收到林家所送的节礼时必定是七月底或者已进八月,未必能想起回礼之事,因为即便回了礼,让送礼的人捎回林家,中秋也早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赖大家的早就习惯了荣国府对待林家的方式,丝毫不觉得奇怪,一则荣国府贾母并贾赦贾政等居长,二则两家离得太远,礼物来往未免粗疏些。
黛玉心中一酸,自嘲道:“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们林家早就落魄没人了,受到此等对待亦是情有可原。”
倘若荣国府重视林家,早在没收到礼时便会提前打发人送礼,因为送到林家时,林家的节礼必定已经送出去了,他们送来的礼便可当作回礼。黛玉先前不管家不知事,近来一直料理家务,远路的亲友之家皆是没收到礼先算着日子送回礼,在节前及时送到对方家中。
荣国府怠慢自己或者说怠慢林家是早有端倪,只是前世的自己陷于风花雪月当中,竟丝毫不曾在意,着实愧对林家的列祖列宗。
赖大家的听了,一声儿不敢吭。
当初周瑞家的送宫花送到黛玉跟前时只剩最后两个,被黛玉刺了一顿,回去后在管家媳妇跟前说黛玉的不是,当时她还啐了周瑞家的一口,如今她方明白周瑞家的是何等感受。
林如海听说此事,心下十分欢喜,晚间黛玉来侍疾时他便道:“很该如此,纵使将来为父不在了,你也得这般硬气,不可忍气吞声。世人欺善怕恶,你越是不与他们计较,他们觉得你软弱,越是怠慢于你,若是你发了一顿脾气,他们日后便会小心翼翼地伺候你。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你更不必在意,咱们不是为了别人的看法而活,一切唯心而已。”
黛玉脆生生地应是。前生她为了宝玉,也因为一无所有,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饶是如此,还落得一个尖酸刻薄的名声,亦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今世她已无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何必再容忍这些人对自己对自己家的轻慢和诅骂。
林如海不顾头脑昏昏沉沉,又交代道:“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偌大的家业留给你便是害了你,先前的筹谋恐怕不能持久,所幸该如何料理我都写在锦囊里了,待为父去后,你依言办事,不许在贾家一干人跟前露出你懂得银钱之事的痕迹。”
黛玉只觉不祥,含泪道:“好好儿的,爹说这些做什么?安心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林如海道:“为父怕你年轻,心思过于外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而已,你不必为此伤心伤肺,令为父和汝母地下难安。”
黛玉再也忍受不住悲伤之意,伏床沿痛哭。
林如海满眼怜爱,硬生生地撑到贾琏从金陵赶回来,来不及感慨贾琏身上脱胎换骨的变化,交代了一些家务之事与他,同时将给贾母的回信给了贾琏,又将遗本封好交给黛玉,到时由衙门派人送往京城,诸事妥帖,彻底陷入了昏迷当中,日日水米不进。
黛玉风寒未愈,强撑着病体睡在林如海外间,不肯离开半步。
贾琏苦劝不得,唯有收敛了心思,一面预备棺材寿衣等物预备着冲一冲,一面打理林家外面的事务,尤其是面对前来探病的各个官员盐商之家等,以及风闻林如海重病前来的林家族中之人,双方言语交锋,都得用尽心机。
整个林家一片愁云惨雾,赖大和赖大家的小心翼翼地也不敢吭气。
转眼进了九月,林如海犹未清醒,黛玉之心直往下沉,眼前之景和前世何其相似,老父便是这样一直沉睡,初三醒来后再次陷入沉睡,从此不曾醒来。因此,这日一早,林如海醒转,面现红光,精神甚好,黛玉反而愈加悲伤。
瞅着坐在床沿椅上的女儿,林如海十分怜爱,笑道:“玉儿,你费了好半年功夫给为父做的衣裳呢?为父再不穿在身上,就没有机会了。”
黛玉含泪拿出做好的新衣,亲自服侍林如海换上,又服侍他梳头净面。
林如海里外焕然一新,又要吃粥,黛玉忙命人送上来,自己端着喂给林如海。
林如海吃了半碗,漱了口,倚着靠枕,伸出枯瘦的双手,拉着黛玉的手,轻声道:“玉儿,莫伤悲,不然为父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黛玉顿时泪如雨下,哽咽之声十分明显。
林如海拍拍她的手,道:“玉儿,为父还是那句话嘱咐你:财产、名声、外人的看法都是身外之物,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可本末倒置,活着才有一切可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唯余世人之叹息罢了。为父不希望你仁和厚道宽宏大量,因为只有受了委屈和怠慢的人才会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胸怀。为父盼你好好地活着,恣意地活着,你不仅是为自己活着,也是为林家为父母的传承活着,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轻言生死。”
黛玉胡乱点头,哽咽着应是。
林如海目视爱女,微微一笑,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