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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诺大的b市笼罩在沉沉雾霭之中,宛如一头被迷雾围困的巨兽,又如一片隐没于大海之中的海市蜃楼,令人望而生畏。天刚刚蒙蒙亮,我就骑上摩托车出发了。我是去密语咖啡馆赴约的,今天那个和我约会的叫石晓亮。
“密语咖啡馆知道吗?”一大早,没等我穿好衣服,晓亮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一开口,他就把我带进了糊涂阵,“滨河路边,旁边有一大片白果树的那家。”
“知道,怎么了?”我被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点儿发晕,刚准备开口询问却被他打断了。
“你就说能不能来吧?”他说。
“能。什么时间?”
“半小时后。”
“半小时?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现在什么都别问。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会儿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他径直打断了我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说,“半小时,密语咖啡馆,过期不候!”说完,他挂断了电话,快得连我眨眼的时间都没留下。
从派出所到晓亮说的那家咖啡馆,如果不在上班时间,也就一脚油的功夫,但今天却整整用去了我二十五分钟。在这个全民大堵车的年代,即便脚下是一辆轻灵如风的摩托车,也只有望车哀叹的份儿。
密语咖啡馆坐落于滨河路边,一大片白果树林的后面。尽管它规模不大,位置也有点儿偏,但却以独特的风格和优雅的环境,令b城的年轻人趋之若鹜。咖啡馆离八棵树的实际距离不超过五公里,但我真正走近它却还是第一次。
“不错,够爽利!”看见我进来晓亮站起身,指着座位上一位男士介绍说,“唐黄——这儿的老板。”然后又指了指我说,“林凡,我同学。”
我伸出手,礼貌地握了握唐黄伸过来的那双女人般白嫩的小手,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厌恶。男人捯饬成他这副样子,也算是奇葩了: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滑顺得像被狗舔过一样,脸嫩得像女人,就连上面的眉毛都是画上去的。看完第一眼我就明白,这家伙如果不是洁癖,就是性取向有问题。
与唐黄的精致相比,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晓亮,仅仅才一个月没见,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满脸的胡须,杂草般蓬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那张原本饱满秀美的国字脸,此时已变成了猪腰子。他走了似乎不是一个月,而是十年。倘若站在大街上,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这是怎么了?我的好奇心突然被吊了起来。
想必唐黄是一个极尽伶俐之人——这是必然,混迹于餐饮娱乐圈,倘若没有一点儿察言观色的本领,他的生意一定不能支撑太久。他在现场的表现,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对他的敌意,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晓亮,目光神情而迷离,另外还略带一丝忧伤。看到他那一往情深的眼神,我顿时感觉胃部不适,身上的鸡皮疙瘩也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好在他还算识趣,陪我们说了一小会儿话后,便起身扭着腰肢袅袅地走了。
“臭小子,还以为被哪个娘们拐跑了呢!告诉我,掉进哪条阴沟里去了?”唐黄刚走,我便压低声音冲晓亮吼道。吼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晃荡了几圈,最后消失在四周清冷的空气中。
晓亮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他苦笑了一下,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思路仿佛被什么卡住,又像陷入了没顶的泥沼,原来的那份凌厉与机智都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缓慢和呆滞。良久,他答非所问地问,“林凡,我们认识多久了?”
“你问这干嘛?”
“我算了一下。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对吧?”他依旧没有搭理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
“三十年,有这么久吗?”
“谢谢你,能一直把我当朋友。”
“哎——你小子怎么了?”我突然发现他的话有些不对头,便头附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你小子是不是有事啊?”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好久不见了,就是想和你聊聊。”
“真的没事?”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好,你告诉我,这些天你都哪儿去了?”话说出口,我忽然感觉不对,不应该问他如此私人的问题,但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我回了趟老家。”
“这我知道,还去哪儿了?”
“还去了趟深圳,但主要是在老家。奶奶病了,病得很厉害,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说着,两颗硕大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了下来。
“对不起。”他伸手抽出一张纸,擦了擦脸后抱歉着说,“或许你不能理解,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
“奶奶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估计好不了了。”
面对着晓亮满脸的悲哀,我才发现自己的嘴巴,原来是如此得笨拙,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沉吟片刻后,我只好把话题转移到了师父的身上,“师父的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他还没出院。”一个似是而非地答道。
令人难堪的沉默。
“有空去看看静月吧,”大约半分钟后,他莫名其妙地说,“她是个好女孩。”
“说什么呢你?”我不解地问。
“我和她注定是有缘无分的,我配不上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分手了。”
“胡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不久前。”
“到底怎么回事?”
“你就别问了,有空多去看看她吧。一切都是我的错,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不知为啥,从晓亮的嘴里得到他与静月分手的消息,我并没感到一丝喜悦。我本应该为此高兴才对啊,因为这样以来,我就有了重新追求静月的机会。但我却没有。是的,我曾经妒忌过他,甚至为此产生过怨恨,但是当晓亮亲口告诉我,他已经与净月分手的消息时,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小子是不是有病?”我突然大声骂道,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在等待晓亮的爆发。但他没有。他只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声音很轻地说,“是,我他妈的是有病。我他妈的当初就不该认识她!”
“说,到底怎么回事?”
“嗨——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别说了吧,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你小子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吧?”
“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敢对天发誓,我石晓亮要是做了对不起静月的事,出门就被车撞死!”
“行了,行了!快闭上你那张乌鸦嘴吧,没人要你发这种毒誓。”见他的话越说越离谱,我赶忙制止说。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这在我与晓亮之间,这是一种极其罕见乃至绝无仅有的现象。以前只要我俩凑到一起,他那张饱满而结实的大嘴总会像一列载满丰饶货物的列车向我扑面而来,无论我需要什么,都能在他那儿找到答案,即便是我当时不需要的,他也已经为我做好了备份,随着准备向我提供服务。他就是如此出色。出色得令我嫉妒,却又不得不从心里产生出佩服来。然而今天,不知为何他竟变得如此木讷,以至于我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我怀疑眼前这个外表酷似石晓亮的男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曾经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真正的石晓亮。
“你觉得我有没必要对你撒谎吗?”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轻轻放下后神色幽暗地问,“哥们,你觉得我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没有必要。”我动情地说,“因为我始终坚信,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哥们。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谢谢。有你这句话,我石晓亮这辈子够了!哥们,今天我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全部一样一样掏出来,晾在你眼前的这张桌子上。有不对的地方,请你一定谅解。”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那请你告诉我,你喜欢过静月,对吗?”
他的话问得竟如此直接,简直惊爆了我的眼球。我刚想开口解释,他伸手制止了我,“你不用说话,喜欢就点点头,不喜欢就摇摇头。”
我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告诉我,现在还喜欢她吗?你还是不用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继而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般说道,“林凡,我的好哥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愿意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吗?因为你诚实。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武静月曾经是我的未婚妻——仅仅是未婚妻而已。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从她离开宝都的那天起,我和她之间的婚约就彻底解除了。现在的武静月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他现在是一个没有任何婚约的女孩,她不再是石晓亮的未婚妻,也不再是石晓亮的女朋友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她了,就这么简单!”
“你——”我原本想说你他妈的混蛋,但话到嘴边却换了,“分手我能理解,但总该有个理由吧。”
“理由?是我变心了,我不喜欢她了,难道不行吗?”
“行个屁!你觉得这样做对她公平吗?”
“公平?什么叫公平?我就是公平!”
“少他妈的胡说。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什么事快说!”
“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绝对没有。我敢对天发誓。我只是不喜欢她了而已。我变心了。就这么简单。”
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简直无话可说。仿佛在一夜之间,原先那个儒雅灵动慷慨潇洒的石晓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卑鄙无耻低级下流的石晓亮。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石晓亮。我不清楚在这短短的这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他和静月的关系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堪。此刻,那悠扬的订婚的乐曲还响彻在我耳畔,而他们却已变成了路人。多么令人惊讶的变化啊!到现在我终于明白,静月从宝都回来那天,为何会在电话里表现得如此痛不欲生。原因原来是在这里,看来是我太大意了。想到这里,我冷冷地说,“你不用发什么誓,你认为你的誓言还有意义吗?”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说实话,现在连我都看不起自己。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可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你懂吗?”
“懂个屁!我问你,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没有,这绝对没有。我敢对天——嗨,我还是别发什么誓了吧。总之,请你一定相信我。除了静月,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铿锵有力地说,说完,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就我现在这熊样,谁能瞧得上?”
我再一次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这张脸尽管略带沧桑,但依旧棱角分明充满了阳刚之气——它是如此得熟悉,却又如此得陌生。它还属于那个与我一同长大,凡事彼此牵挂的石晓亮吗?
我不知道。
大约十点半的样子,服务生在添过第五次咖啡后,我们俩的谈话也接近了尾声。
“哥们,不好意思的,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今天叫你过来,除了想跟你聊聊,还想拜托你一件小事。”说着,他从身后拖出一只米色的皮箱,放到唐黄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想来想去,还是放你那儿比较好。”
“里面是什么?不会是炸弹吧?”我开玩笑说。
“炸弹?你太小看我了吧,要放也得放颗原子弹。你要能卖给恐怖分子,可别忘了分我一半。”他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容,开玩笑说。
“放心吧。”我也学他的样子,用手拍了拍皮箱说。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假如哪天我有什么不测,你能把这只皮箱转交给我爸爸吗?”
“不测?你?”
“别闹!我说的是假如。比如说车祸什么的。现在车祸这么多,谁能保证不出事?”
“得,你还是别出事的好,要不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不过没问题,你还有什么遗言没说,现在都统统说出来吧,我照单全收。”
“我不是在开玩笑,请你作出保证。”
“好,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密码是我的生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