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再次得到师父住院的消息,已经是他遭遇车祸后一周时间了。
电话我原本是打给师父的,没承想接电话的人却变成了石晓亮。晓亮的突然出现让我终于明白,这个销声匿迹了近一个月的家伙,原来是跑回老家去躲清闲了。
“哎——怎么是你呀?还以为你小子去火星了呢。”我开口骂道。
“你别说,我还真去了趟外星球,不过不是火星是太阳。”晓亮开玩笑说,“怎么着,你也打算去一趟?要去赶紧说,哥们帮你安排安排。”
“行了,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地球上吧,我担心有去无回,被你小子卖给外星人当黄奴。”
“回不来就留在那儿呗,反正有的是靓妞。你不会是不放心那位于大小姐吧?”
“别他妈的瞎说。”
“看看看,让我戳到痛处了吧?怎么着,啥时候结婚我来当伴郎。”
“谁不知道你那点儿花花肠子,就是结婚也用不着你,我还担心你把人拐跑了呢!”
“啧啧啧,瞧你那小气样儿。”
斗嘴,再次成了我与晓亮谈话的开始,一如往前。用静月的话说,我们俩就好像两只爱斗的公鸡,每次见面不先掐得头破血流决不善罢甘休。可掐归掐,几天不见面又想得慌。人有时候就这么贱!但今天我没心思跟他斗嘴,因为我更重要的任务要找师父,于是便问他,“师父呢,我有话跟他讲。”
“他接不了电话,医生不让。”
“医生不让?”晓亮的话让我糊涂起来。师父不是早已经出院了吗,医生还管得了他?想到这里我问,“师父不是出院了吗,医生怎么……”
“没有,他还在医院里。”
“难道他一直没能出院?”
“不,他已经出院,但是……哎——一句话两句话我也说不清楚,还是以后见面再说吧。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就是他现在还在住院。”
晓亮一反常态的言语,不由得令我对他对师父产生了怀疑。这显然不是他的风格,这家伙以前不说是竹筒倒豆子,也是胡萝卜就酒——嘎嘣脆,今天突然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难道是另有隐情?
师父先前因病住院我知道,可那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了。听静月说,师父早就想出院了,现在静月回来已经一周多时间,他为何还住在医院里?想到这里我问,“哥们别开玩笑,我真的找师父有事,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挺好啊。”
“挺好为何还没出院?”
“我说林凡,你可真他妈的难缠。好吧,我把事情告诉你,你可不要四处里去瞎嚷嚷啊。”
接下来,晓亮便把他如何与师父一起回家,又如何遭遇车祸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其中有人故意设局的情节。到这时我才明白,师父竟然出了车祸。听晓亮说师父受伤很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他老人家偌大的年纪还要承受这不堪之痛,内心深处不免替他哀伤起来。如此以来,巍局让我带给他的那些话,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
其实,今天我打电话找师父,除了向他转达魏局的问候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汇报案子的进展情况。我想告诉他,自从顾丽丽到位后,那些围绕她开展的一系列工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想。
顾丽丽始终不肯开口说话。尽管有王红艳对她的指控,尽管有多项证据指向她,她依然表现得像只受到惊吓的刺猬——团起身子一言不发。这就让侦破工作再次陷入了泥潭。
“红烧肉”是一周前回到b市的。她回来的那天,于芳菲亲自开车去了车站。芳菲的举动让“红烧肉”感动不已,可她哪里知道,此刻在我们的心里,她比那股火烧连营的东风简直还重要几分。“红烧肉”终于回来了,大家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她身上,期盼着能通过她的尊口,让那个僵死的案件萌发出新的希望。
“红烧肉”的态度非常诚恳,她甚至没顾上喝一口水,便在于芳菲的调度下开始了工作。当隔着玻璃幕墙第一次看到顾丽丽时,她简直惊讶得连连尖叫,大声指着从远处走来的顾丽丽说,“就是她,没错。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她来!”可等到顾丽丽走近了,把脸摆正了,她却改口了。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红着脸对于芳菲说,“这怎么可能?她们简直是太想了。无论个头脸庞身材都像,连走路的样子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她不是。你看——”说着,她用手指了指顾丽丽的下巴,“那个女的这儿有颗痣,她没有。不好好看,还不容易发现哩。”
顺着“红烧肉”指的方向于芳菲看了一眼,那个下巴光洁如玉的确什么都没有。于芳菲岂是那种轻易认输的人?便在一旁提醒说,“你有没记错?再好好看一眼。”
于芳菲的这句话明显惹翻了“红烧肉”。这个彪悍的东北女人一边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怒呵呵地说,“警官同志,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不相信我的话。我要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62
下雪了。
上午十点左右的样子,一直阴沉着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雪花纷纷扬扬,如同千朵万朵飘落的梨花,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上,落到屋顶上,落到树枝上,落到人们的身上。哦——下雪了!下雪了!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叫嚷着,追逐着,仿佛看到了正一步步走来的新年一样。与孩子们的兴奋不同,师父此刻却高兴不起来,儿子到这会儿还没来,手机也关机,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这小子今天怎么了?”他暗自嘀咕道。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师父实在放心不下,只好拨通了晓华的电话。电话那头晓华的态度十分冷淡。他冷冷地告诉师父,晓亮已经几天没跟他联系了,所以并不清楚他为何会关机。说完,就忙不迭地挂了电话。晓华的一席话,不禁没能解开师父心头的疑惑,反倒让他愈发担心起来。他隐隐地觉得,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究竟要发生什么,他又说不上来。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了中午,师父就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信是在抽屉里找到的,看到这封信,师父立刻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儿都没错,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再次选择了不辞而别。
怪谁?只能怪自己瞎了眼窝!此时此刻,那些积攒了多年的自信与骄傲,转眼间变得荡然无存。还他娘的老警察呢,连自己的儿子都摸不透,算什么警察?他不由自主地自卑起来。是继续隐瞒还是向组织汇报?是时候做出选择了。可这又谈何容易。整整一上午,这件事就像灌进磨眼的粮食一样,在他心里磨了一遍又一遍,每磨一遍,他的心就跟着颤抖一次,颤抖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主意了。
坦诚地讲,自从车祸发生后,儿子的表现还是令他满意的。尤其是那次开诚布公的长谈后,尽管两人仍有分歧,但儿子现在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尽管还不够热情,但已不像从前那般冰冷。也正因为这点,让他产生出了错觉,感觉儿子开窍了,能够接受他的建议了。可就在他准备乘胜追击,引导儿子接近事情真相的时候,儿子却以他惯有的方式,再次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老吕到医院的时候,师父还在琢磨如何向魏大福汇报的事情。老吕的到来,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出现的一道阳光,让他突然看到了希望。
“怎么,有消息了?”他隐藏好脸上的不快,一边招呼老吕坐下,一边急切地问。
老吕是师父在公安大培训时的同学,现在在宝都县刑警队,别看两人平时联系少,但关系保持得不错,每次回来老吕都会上门看他。用老吕的话说,叫作尽地主之谊。
“这件事有点复杂。”老吕不急不慢地说,“车是找到了,可人没找到。”
“在哪儿找到的?”
“黑沙河边,一个养鸡场。是南岸。那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早已经废弃多年,再说天寒地冻的,一般没人过去。”
尽管已离家多年,但老家的情况师父还是了解的。他知道跨过黑沙河,就离开了宝都县的管辖范围。河岸南侧是蒙北县的黑沙河乡,它与月亮河镇中间隔了一条河,就是黑沙河。
说完话,老吕拿眼睛看着师父,见他没吭声,便笑了笑接着说,“车主姓陈,家在南丰乡的陈家埠头,是一个跑运输的个体户。丢车的那天晚上刚从外地回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麻麻黑。据老陈说,他回来是为了参加侄女的婚礼,因为村里巷子窄,担心堵路,就把车停在了村子西头的路边。第二天吃完喜饭已是下午,因为打算天一亮就出发,他就到了停车的地方,原本想检查一下车况,才发现车不见了。”
“陈家埠头是不是在首阳山的南边?”
“怎么,那边你去过?”
“没,我一个战友是那儿的。”
“哦——”
“现场没发现什么?”
“现场除了一堆乌七八糟的车辙,就没留下什么。车辙太多,反倒没有什么意义。好在后来走访的时候,一个妇女提供了一条线索。那妇女说,那天晚上十点左右的样子,她从邻居家串门回来,走到村头隐约听到了摩托车响。她觉得好奇就走过去看,发现一辆摩托车停在卡车不远的地方,两个年轻人正站在摩托车旁说话。她以为是老陈家来的客人,就没去理会。事后,我对现场的车辙进行了勘验,是一辆本田126型摩托车。我判断,那两个年轻人有重大作案嫌疑。遗憾的是查了这么久,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你是说他们骑的是摩托车?”
“应该是吧。因为没找到嫌疑人,所以一切只能是猜测。”
“车是怎么找到的?”
“是一个放羊的老汉发现的。”
“车上没找到什么?”
“车上啥都没有。民警去的时候车门四敞大开。驾驶室落了厚厚一层土,即便有什么也被风吹没了。”
老吕的这番话,让师父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能说什么呢?车祸发生这么长时间了,连凶手是谁都没弄清楚,这办案效率也太低了吧!但他知道这话不能说。大家彼此是同行,有些话老百姓说说行,要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意义可就不一样了。所以,尽管心里很不满意,师父还是礼貌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不正是这个理儿吗?
老吕那边刚出门,师父这边已抓起了手机。他直言不讳地告诉魏大福,他儿子石晓亮,就是那个他们正在寻找的红色奥迪轿车的车主。所以,他建议对石晓亮立即实施通缉,对南湖会馆立即进行调查。至于说证据,他会向魏大福当面作出汇报。
打完电话,师父感觉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轻飘飘得没有了斤两。他明白自己刚才的一席话,已经将他和儿子推向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断头路。他无法想象到,接下来在南湖休闲会馆——儿子苦心经营了五年的地方,将会上演一场怎样的彻查。这一切怪得了谁呢?他苦口婆心,他殚精竭虑,他费尽心机,可儿子还是义无反顾地撇下了他。是儿子在逼迫他作出这个决定,到这种时候,他已经彻底丧失了选择的权利。
泪眼朦胧中,他再次把那封压在枕头下面的信拿了出来。这封所谓的信,其实不过是在医院处方签上写下的几句话,但正是这句话,让他彻底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信是这样写的:
爸爸,请原谅我再次不辞而别。既然是我犯下的错误,就该由我自己来了结。现在,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再次请求你的原谅
儿子晓亮
x月x日
“孩子,你好糊涂啊!”对着这封信,他喃喃地说道。
突然间,两道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颊流了下来。通缉自己的儿子,这种事他以前想都没有想过,但现在却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他还有机会继续等下去吗?
他朝窗外张望了一眼,目光再次茫然地落到了身旁的手机上。“要不再打打试试?说不定兔崽子这会儿开机了呢。”他一边想,一边把手机抓到了手里。“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话筒依然还是那句熟悉的声音。声音不疾不徐,如同一朵朵晶莹的雪花,飘落在他冰冷的心底。
“娘的!”他恨恨地骂了一句。骂完,狠狠地把手机丢到了床单上。
雪似乎越下越大,噗噗簌簌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突然,一阵细微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如其说是这是那根断裂的肋骨在疼,倒不如说是他的心在疼。他不由自主地再次骂道,“糊涂的东西,躲得了一时你躲得了一辈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