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与晓亮分手后,我把皮箱送回了派出所,然后径直驱车去了医院。刚刚得到消息说,那个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孙浩先,突然出现了复原的迹象。这个不期而遇的喜讯,无论对我还是他的家人来说,都是一份天大的惊喜。
孙浩先早已经搬出重症病房,住进了医院的康复中心。一来icu高昂的医护费太高,令银帆公司无法招架,二来按照当时的状况,住在哪儿对他来说意义已经不大。所以,尽管孙浩先的老伴极力反对,怎奈也低挡不住公司领导的轮番轰炸,只得在icu病房和抚恤金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是在医院的通道上遇见孙浩先老伴的,她当时似乎正准备出门,看到我后竟又折回身来,很热情地给我打起了招呼。
“我见过你,”她盯着我的脸,轻声问道,“你是公安局的那位同志吧?”
在我表明身份后,她的兴奋之情便再次飞上了眉梢。
“跟你添麻烦了,”她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们家老头子的嘴能说话了。”
“能说话了?那可太好了,这简直就是奇迹啊!”我由衷地惊叹道。
“对,奇——迹,奇迹!”老太太也忙不迭地点头说。
“阿姨,孙师傅说话是啥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就是昨天夜里。我在他跟前唠叨,我说,‘要不咱就回去吧,在医院是养在家也是养,医院再好也不如家好,不得劲。’我是自个儿说给自个儿听的。”说着,老太太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不是我疼钱。我是真觉得住自个儿家舒坦,再说对他也好。这话我是说给自个儿听的,根本就没指望他,谁承想他竟接话了。他说不,声音很小,但我听得真真的。他可把我吓着了。我还以为是做梦呢,就又问他,‘你刚才说啥来着,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再一看他,眼珠子正咕噜咕噜乱转呢。这次我可听清楚了,这话不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他真真会说话了呢!我心里当时那个乐啊,简直就没边了。看来我给菩萨的香没白烧,菩萨娘娘保佑着我们呢!”
老太太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苦笑不得,在这个人类的足迹早已经踏上月球的二十一世纪,居然还有人不信科学信鬼神?但我并不想打击她,毕竟信仰是自由的,只要不违反法律,现在信什么都没问题。
说话间,我们一起走进了病房。康复中心的条件有些简陋,设施老旧不说住的也不好,六张病床挤在狭小的房间里,中间的过道窄得只能过去一个人。孙浩先的床在最里面,床头上靠着窗户,窗台上因为摆满了饭盆水杯塑料袋的缘故,显得非常凌乱。
进门以后,我特意朝孙浩先的床扫了一眼,发现他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转向门口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才一周没见,他居然出现了如此大的变化,简直出乎了我的预料。如果说我上次过来,看到的他是个死人的话,他现在最起码回来了四分之一条命——他的眼睛活了,喉咙竟然也能呜呜啦啦地发出声音了。尽管他的话我没有一个字听懂,但他无疑已经用奇迹给了我希望。用他老伴的话说,他一定是用手摸了一把阎王殿的门,才抹身回来的。
孙浩先能恢复成今天的样子,功劳全记在他老伴身上。倘若没有这个身材矮小,但无比坚强的女人的执着与坚持,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家的情况我基本了解,老两口一共生养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但能经常来医院的却只有闺女一人。三个儿子要么不来,来了也只是小坐一会儿,屁股还没焐热,就急吼吼地走了。
我试着跟孙浩先交流了一下,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他已听懂我的意思,只是无法准确表达出来,无奈中之下我只得选择了离开。临走,孙浩先的老伴一直把我送到门外,在我答应过两天再来看望他后,才悻悻地转身而去。望着这个女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忽然发现她竟然如此高大,高大得我只能仰视才见。
师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向魏局汇报孙浩先的情况,话刚刚到说一半,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林凡吗?是我——”师父在电话里大声说,“我在敬老院你杨阿姨这儿。你现在有空吗?有空你就过来一趟吧。”师父、敬老院、现在,这究竟怎么回事?我的头嗡的一声,仿佛一个响雷炸在我的耳边。
“师父——”我原本想说,我正在跟巍局汇报工作呢,能不能等一会儿去,可没等我把话说完,电话那头已传来一长串盲音。他居然挂断了电话。
“他今天下午刚回来,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一声。怎么,找你有事?”看到我满脸惊愕的样子巍局笑着问,我只好把去敬老院的事,如实向他做了汇报。
“既然叫你去,那你就去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会儿石晓亮一定也在那儿。我就不去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晓亮?你怎么知道的?”
“天机不可泄露。去了你就明白了。”
顶着一头雾水,我走出了分局大门。在路上,回想到这一天来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状况,我不禁感叹世事变幻的无常。金童玉女般的晓亮和静月分手了;植物人孙浩先开口说话了;师父静悄悄地回来了,所有这一切无不出乎了我的预料。生活就是这样,总会在貌似平缓的流淌下潜伏着许多令人难以察觉的漩涡。一如人生。
起风了。风像一只突降人间的魔鬼,裹挟着巨大的动静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它略过树梢,冲撞着门窗,冲击着玻璃,撩拨着头发,撕扯着衣服,把它遇到的所以东西弄得哗哗直响。
我的到来并没影响到晓亮,他只是略微转了一下头,看清楚是我后,便接着说了下去,“对不起静月,我让你失望了。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是我配不上你。如果因此伤害了你,请原谅。这不是我的本意。”
晓亮的这句话仿佛从门缝吹进来的一股寒风,瞬间便让房间的一切结上了一层霜。
沉默。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在血管里沙沙的流动声。
突然,静月转身把脸埋进沙发的靠背里,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见状,杨阿姨斜身过来,一边轻轻**她的后背,一边开始小声劝慰她。
大约半分钟后,晓亮突然站起身,伸手拿过椅背上的衣服,对一旁轮椅上的师父说,“走吧爸爸,我现在就跟你去。你想这一天,不是已经很久了吗?”
“去哪?”闻听,静月猛地抬起头,带着惊恐的表情大声追问道。
“去哪儿?我还能去哪儿?去监狱呗。他不正等把我带回去邀功吗?”
“晓亮,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爸爸!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你爸爸有权要求你这样做。”晓亮的话显然激怒了杨阿姨,她厉声说道。说完,她起身走到晓亮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说,“孩子,都多大了咋还那么冲动!阿姨相信,你爸爸一定不会冤枉你。来,放下衣服到阿姨这边来,咱把事情说清楚。”
晓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见师父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便把衣服猛地往椅背上一丢,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晓亮,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杨阿姨颤抖着嘴唇说,“即便你真的杀了人,在我眼里你还是一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苦衷。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苦,能不能说出来让阿姨听听,阿姨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阿姨,我——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
“你还没说,咋知道我帮不了你?别怕,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就照实里说吧。”
“您让我说什么?本来就没有的事,是他硬说我杀了人!既然他这样想,那还等什么?直接动手抓我好了,我随时伺候!”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见说不动晓亮,杨阿姨把头转向师父,“老石,我得说你两句。你也太心急了点儿吧,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咋就又是抓人又是自首的,你就不怕伤了你们父子的和气?”
“哎——”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神情幽幽地说,“大姐,有些事情你不清楚,在这里我也不好明说。我只想请你明白,我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儿子!既然他说没事,那他怕啥,一起回去说清楚不就完了?”
“你们爷俩可真是犟到一块去了。晓亮,我觉得你爸爸说的没错。你听阿姨一句话,既然没事就跟他去一趟,怕什么?你也该体谅一下你爸爸的难处。”杨阿姨话题一转,再次落到了晓亮身上。
“体谅他?他还是我爸爸吗?以前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到哪儿去了?”晓亮武断地打断了杨阿姨的话,近乎嘶喊着说,“我爸爸已经死了,自从妈妈去世后,我就没爸爸了,他在我心里早已经死了。”
“你这孩子,怎么越说越离谱!你爸爸再不好也是你爸爸,他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苦劳,谁稀罕!他从来就没想过别人,他心里只有自己!”
“不要这样说你爸爸,孩子,请不要这样说你爸爸。”晓亮话音未落,杨阿姨便打断他的话说,“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爸爸是爱你的,就像天下每一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只是他爱你的方式不同罢了。”
“哈哈哈——他爱我?简直就是笑话!”晓亮突然放声大声起来。笑完,他把脸转向一旁的师父,用戏谑的口气问,“爸爸,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请你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爱,当然爱了。我以前爱你,现在爱你,将来还依然爱你。只是你没有感觉到而已。”
“虚伪,卑鄙!”
“住嘴,晓亮,请闭上你的嘴巴!孩子,请尊重一下你爸爸,也尊重一下你自己好不好?我没想到,你对你爸爸的成见会如此之深。看来,今天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会蒙在鼓里。这件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我宁愿把它带进棺材里,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把真相告诉你了。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别说了,请你别再说下去了好吗?算我求求你了!”杨阿姨的话音刚落,师父便大声叫喊起来。
“不,老石,请原谅。我今天必须把真相告诉孩子,否则就是对你的不公平,也是对他的不公平。”杨阿姨摆了摆手,然后她对愕然起身的晓亮说,“孩子,其实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换句话说,他——石秀峰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孩子,你坐下,听阿姨慢慢跟你讲。”说着,杨阿姨再次站起身,把晓亮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妈妈我认识,不止是认识还很熟悉。因为她生前就和我工作在同一所学校。那天第一次见面,你说出你爸爸名字的时候,我就怀疑你是李箐的儿子了。后来的事情也证实了我当初的猜测。那时候,你妈妈是语文教研组的老师,我是负责教务工作的副校长。从你妈妈进校那天起,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前后差不多有二十多年呢。我清楚得记得,当初你爸爸和你妈妈结婚之前你妈妈是有身孕的。听说她后来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孩子应该就是你。这件事说起来就话长了,当时还被传为佳话了呢。你妈妈原本有个恋人,那人据说是你妈妈的同学,在市教委工作。他们两人相爱多年,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没承想那人竟借出国的机会一去不回,你妈妈因此遭受沉重打击,一度有了自杀的念头。那天,如果不是你爸爸冒死从昆河里救出你妈妈,哪里会有后来的你?”
“你骗人!”晓亮猛地站起身,冲着杨阿姨大声叫嚷道,“我才不信你这些骗人的鬼话呢。”
“孩子,你好好想一想,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尽管晓亮的话很刺耳,但杨阿姨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请给我一个理由。”
“我不管,反正我不相信。”
“孩子,我没有必要要骗你。今天,我说出了我不该说的话,或许你爸爸会不高兴,但这些话我今天必须说,因为我不说你就永远不会明白,此刻坐在你面前的这个被你称作父亲的男人,对你的爱有多深。如果没有他,你还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吗?或许从小到大他没能好好陪你,没能接送你上学,没能陪你去公园,但决不能因此抹杀掉他对你的爱。他这样做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他是一名警察,因为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你见过警察每天陪伴家人和孩子吗?”
刚刚情绪有些激动的晓亮此刻已安静下来,慢慢坐回到了沙发上。
见晓亮重新安静下来,杨阿姨继续说道,“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你谁都可以恨,唯独不能恨你爸爸。如果没有你爸爸,这个世界不会有你!”
“这些我都懂,可问题的关键是我现在该怎么办?胡森死了,爸爸认准是我杀了他,可我根本没杀人,这个雷我不想背,我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全都扔进高墙里,如果那样还不如让我死了。”
“没有人让你背黑锅,前提是你得把事情说清楚。你爸爸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只要你跟他走一趟,去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公安局不是黑衙门,只要你没事就一定会还你清白,你愿意变成一只老鼠,一辈子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吗?”
晓亮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明显松弛下来,他似乎在重新思考出路。
“晓亮,你还是听阿姨一句劝吧,”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静月忽然插话说,“你刚三十出头,要是那个什么的话,啥时候是个头?”她原本想说逃的,但感觉逃字不好听,就模模糊糊的用了那个什么。
“让我再想一想,好吗?”晓亮双手抱头,脸朝下深深地垂了下去。
那晚一直聊到九点多钟,众人才在晓亮的央求声中一个个离去。他答应师父,天一亮就跟他去分局,到时候他会把全部事情毫无保留的说出来。为此,他甚至当众发下毒誓,说倘若明天他不能兑现诺言,就让他暴尸街头。同时,他提出一个条件,那天晚上他要留下来,再陪杨阿姨说说话。说完这话,他把眼睛转向师父,目光中充满了希冀与渴望。
晓亮的话说完,现场沉默了大约一分钟。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分钟啊,仿佛走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最后杨阿姨说话了,她说,晓亮能够留下来陪她她非常欣慰。同时,作为长辈她也非常欢迎他能留下来,毕竟他们娘儿俩之间,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这是一个多么令我震惊的发现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决不会相信刚才发生这一切。可吃惊之余我有些迷惑,是什么让师父和晓亮这对父子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莫非师父已经掌握了儿子犯罪的证据?想到这里,我身上不觉冒出了一层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