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这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画眉鸟婉转悠扬的叫声,便透过缭绕的雾气传进了病房,这叫声如同一根轻柔的羽毛,撩拨着师父的心。经过了一周的恢复,此刻他的伤势已渐驱平稳,思绪也随之安定了下来。尽管来自头部、胸部及腿部的痛感,还时不时蜻蜓点水般骚扰一下他的神经,但已经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相比于这些身上的皮外伤,那些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伤痛,或许要更猛烈一些。他当然明白,要想彻底解除这些伤痛,只有当面锣对面鼓的和儿子谈一谈这一条路可走。可他该从何谈起呢?
早饭是儿子一口一口喂他吃完的。儿子每举一次勺子,他就张开一次嘴巴,稀粥就这样被一勺一勺填进他的嘴里,然后又落到了他的胃里。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儿子始终不急不躁,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这不由得令他想到了儿子小时候,自己喂他吃饭的情形,只是两个人的位置已然发生了调换。说句心里话,对于眼前这一幕,他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开始的时候,当看到儿子举着勺子,一点一点向他凑近,一点一点把勺子伸进他嘴里的时候,他的脸不免有些发烫,但尴尬过后,他收获的更多是满足。养儿防老,说的不就是这个时候吗?
吃罢了早饭,儿要起身收拾碗筷,被他叫住了。他示意儿子坐到自己身边,然后说,“儿子,等会儿再收拾吧,先陪爸爸说说话。”
他的声音尽管不大,但晓亮明显是听到了,略作迟疑之后,他把手里的饭盒和碗,重新放回到了柜子上。
“来,坐到爸爸身边来。”师父伸手拍了拍床面,再次示意儿子坐到自己旁边。晓亮却像没听到一样,弯腰提起暖水瓶,在杯子里倒上一杯热水后,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摆了摆手,再次示意儿子坐下。然后小声地问,“这几天累坏了吧?”
“还行。”晓亮一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边应道。
“还疼吗?”师父望着儿子的头问。
“早好了。”
“儿子,你跟爸爸说实话,是不是还在恨爸爸。”
“没有啊。”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那你跟我说,以前你是不是恨过爸爸?”
晓亮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柔地答道,“是的。我承认我以前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爸爸知道,是爸爸不好,爸爸在很多地方没做好。爸爸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有时候,连爸爸自己都在恨自己。”说话间,一颗浑浊的泪水从师父的眼角滚了出来。
在师父说话的时候,晓亮并没去看他,而是把头转向了窗外。此刻,阳光已经冲破晨雾的羁绊,把一道亮光投射到了窗户的玻璃上,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
“爸爸知道,爸爸亏欠你妈妈的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能有来世,就让我再来补偿吧。”
“你亏欠了妈妈,难道就没亏欠我吗?”
“当然,对你爸爸也是心怀愧疚的,可这毕竟跟你妈妈的不一样,因为你还活着她已经走了。”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因为你什么都补偿不了!”
“儿子,从这话就能听出来,你心里其实还在恨着爸爸,对不对?”
“不,我说过,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我只恨我自己。我曾经发过誓,这辈子不再理睬你,可我做不到,或许这辈子都做不到。”
“爸爸在你心里就如此不堪?”
“也不全是这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经把你当成了我的偶像。你听说过吧,每一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英雄的梦。你就曾经是我心中的英雄。你知道我小的时候有多崇拜你吗?每当我看见你身穿警服,腰跨手枪,坐在摩托车上威风凛凛的样子我就想,长大后我也要当一名警察。后来我才渐渐发现,事情满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你总是无休无止地加班,无休无止地工作,无休无止地出差,没有一点时间陪我陪妈妈。你知道小时候我心里最盼望的是什么吗?是你能休息一天,哪怕一天也好,然后你陪我和妈妈去趟公园,但这样的事却从来没有过。那时候我经常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能天天陪伴他们,而你却不能?为此,我曾去问妈妈。妈妈告诉我,因为你是警察。警察要去抓坏人,所以不能休息。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异常平静,就像随手拿起一只碗,用抹布擦干又放进柜子里一样平静。妈妈当时的样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妈妈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也最懂你的人了。直到她最后离开,也没说一句你的坏话。”
“你妈妈是个好人,你妈妈……”说着说着,师父已经泣不成声。
“别这样,请你不要这样好吗?”
“对不起儿子,爸爸只是有点儿伤感。没事,你接着往下说,爸爸挺得住。”
“确定你还要继续听?”
“确定。你接着说吧。”
“我说了你不生气?”
“我保证不生气。”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为什么?”
“其实,刚才说的那些都算不了什么。我真正开始讨厌你,是被你送回老家以后。你还记得吗?在那之前你曾带我回去过一次吗?”
“是你两岁半那年吧?”
“当时多大我已经记不清楚。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老家的,尤其是第一次回来的时候。老家有山有树有小河,还有成群的小鸟和慢悠悠的老黄牛。你还记得曾带我去地里刨花生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花生,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花生是张在树上的,就像苹果一样。”
“既然老家那么好,你为何还对回去耿耿于怀?”
“我反感的是你,不是老家,因为你骗了我。”
“我骗了你?这话怎么说?”
“你骗了我。如何骗我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后来我才明白,一开始你就挖好一个坑,等着我跳坑里跳了。从你第一次带我回老家,你就一直在挖坑,难道不是吗?”
“胡扯。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让我怎么想?瞧瞧你做的那些事!居然对一个无知的孩子撒谎。你完全辜负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也辜负了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期望!”
“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
“是,也不全是。但已经足够让我改变对你的看法了。或许你已经忘了。有一天你突然问我,‘儿子,你喜欢老家吗?’我回答说,‘喜欢,当然喜欢了。’现在想想,那时候我多单纯,多傻啊,单纯得就像一只水母。你又接着问我,‘那我把你送回老家好不好?’我立刻又回答说,‘好啊好啊,那简直太好了。’过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不对,于是问你,‘那你呢?’你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编造谎言的。你说,‘我当然要陪你一起回去了。不过我要回来办点儿事,等办完事我就回去接你,好不好?’你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对不对?到现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或许我是这样说的,可是……”
“可是什么?没什么可是!当时我除了相信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因为你是我爸爸,是的全世界。就是从那时起,我发誓再也不信你的话了。”
“孩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你不需要解释,我也不想听你的解释。是的,或许你不是诚心要骗我,你也有你的难处。这些妈妈后来都告诉我了。但你想过没有,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撒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个你想过吗?你保证,你一定没有想过。面对一个三岁的孩子,你作出了一个没有兑现的诺言,就该因此受到惩罚,这难道不对吗?你了解一个三岁孩子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里,爸爸妈妈就是一切,被爸爸妈妈抛弃,就意味着被这个世界抛弃!你能体会到那时候我心里的孤独与无助吗?你不能!”
……
“妈妈跟我说,你当时没能去接我,不是因为你工作忙,而是因为她的病。你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她,实在没有精力照顾我,才把我送回老家的。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我知道妈妈心里不好受,但我还是不想原谅她。因为如果你是凶手的话,那她就是帮凶。你们是一伙的,是你们合伙算计了我,让我在那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沟里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啊,多么漫长而痛苦的等待。”
58
冬雾散尽,阳光重新统治了这个星球,在这明媚阳光的照射下,病房里的温度也渐渐升了起来。但这宜人的温度非但没让师父感到舒服,反倒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了。
“儿子,想必你也能了解到,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许多无奈,比如说当年把你送回老家这件事,无论对我还是对你妈妈来说都是无奈之举。当然,当时没能顾及到你的感受,这是爸爸不对。为此,爸爸向你道歉,希望你能体谅爸爸到难处。”
“你不必道歉,我也不需要什么道歉。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晓亮语气平淡地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何要去深圳吗?”
“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我当时选择去深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躲开你,远离你,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我要让你的良心不安,让你永远受到谴责。”
“你当时真是这样想的?你就那么讨厌我?”
“是的,我当时就这样想的。那段时间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如果说开始我对你的反感还不够深的话,那妈妈不幸去世后你在我心里就彻底死掉了。你到现在你不愿承认妈妈是因你死的,对吗?”
“我不否认对你妈妈的死我负有责任,但我不认同你妈妈是因为我死的说法。”
“这有区别吗?不管你认不认可事实就摆在那儿。你现在身体不好我不想跟你争,还是等过几天你的病好了,我们再谈这件事吧。”
看得出来,晓亮刚才的一席话对师父的触动是极大的。在他说话的时候,师父一直紧闭着眼睛,仰面靠着床头一句话都没说,一直等到他把话说完,这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柔声说道,“儿子,多说无益。对你的责备也好反感也罢,我都没有意见,我愿意为此领受惩罚。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几年你一个人在深圳是怎么过来的,你能说出来让我听听吗?”
“那——好吧。这些我原本是不想告诉你的,但是看在我们父子一场的份上,我可以把那段经历说出来。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死去的妈妈。妈妈此刻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应该说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在深圳我遇到了两个人。他们一个给了我生活的勇气,一个给了我想要的生活。他们是我这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两个贵人。”
此时,太阳已爬上树梢,温暖的阳光透过房间的玻璃照射进房间,把里面的一切映得雪白。晓亮就端坐在师父旁边的椅子上,一条胳膊支在床边,眼睛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回忆着那些从他眼前流过的漫长岁月。
“我这样说不知对还是不对,反正我就是这样想的。无论如何,他们俩都是我石晓亮的贵人。因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他们向我伸出了双手。”
师父再次闭上了眼睛。他半躺在床上,上身靠着一只枕头,静静地聆听着眼前的儿子倾诉,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个感谢的人叫王鹏。一年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有人说他去了香港,还有人说他回老家了,总而言之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之所以敬重他,因为他曾像大哥一样关心帮助过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支持着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如果没有他,那段灰暗的日子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走过去,也可能我早已经暴毙于深圳街头了。
“以前从没出过门,出门后我才明白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原以为到深圳就能找到一份工作,不论钱多钱少,只有有个地方住,有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到深圳后我才发现,事情满不是那么回事。
“刚到深圳那天,因为兜里还有点儿钱,我就没急着去找工作。当时心想,自己毕竟是第一次到深圳,怎么着也得四下里转转,参观参观吧。就这样我游游逛逛地玩了一天,等到晚上去找住处却傻了眼。深圳那鬼地方,随随便便路边一家小旅馆,一晚上就要一百多。我进去看过,房间乱不说,还一股的霉味儿,简直连狗窝都不如!就这样前前后后转了几家我才算明白,旅馆我是甭打算住了——那些旅馆不是太贵,就是太烂得没法住。最后把心一横,我拔腿去了火车站。心想,火车站乱归乱,但撮合一晚上总没问题吧。到了车站才明白,我的想法完全错了。
“深圳那种地方,冬天不像b市那样冷。当时之所以想去车站过夜,是因为下车那天我就注意到,夜里有人在候车室睡觉了。可当我真正走进车站才知道,那儿哪是睡觉的地方啊!人多吵闹不说,那群恶狗一样的保安简直让人受不了。但在那种时候,我还有的选择吗?我硬着头皮找了个人少的角落,便一头扎了下去。很快,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说话声争吵声广播声,就都统统被我赶到了爪哇国,直到被一阵比一阵浓烈的尿骚味呛醒,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睡到了厕所旁边。
“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保安在清理候车大厅。就在我睡眼朦胧地张望时,一位五短身材模样像只冬瓜的男子走过来,语气很冲地向我讨要车票,‘票?’他说。我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用过的车票递给他。冬瓜接过车票扫了一眼,脸上的肥肉随即抖动起来。我知道这下坏了。果不其然,这家伙二话没说,就把票扯成了碎片。扯完票,他吼了一声‘出去’!见我没挪窝,就伸手推了我一把,嘴里还不停地嚷嚷说,‘看什么看?看什么看,这儿不是你的狗窝,要睡到马路上睡着去!’你听听,他说的这是人话吗?我真想冲上去把他的脑袋当球踢!但我转念一想,这里是深圳不是b市。在b市我可以挺直腰杆跟任何人叫板,但在这里不行,因为在这里我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就是一孤家寡人。真要是动起手来,还不被人活活打死?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尽管我算不上什么好汉,但在那种时候我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我看了一眼雪花般散落到地上的车票屑,无可奈何地走出了候车厅。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深圳是天堂,深圳也是地狱’这句话,原来含义深刻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等到街边的报亭开了门,我跑去买来一大堆报纸,然后找张街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我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在这堆报纸的夹缝里,所以读得特别仔细。一边读报纸我一边心想,只要我肯吃苦,还愁没单位要我?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错了。
“应聘的第一家公司,在滨河大道的一栋写字楼里。这是一家物业公司,招聘的是保安人员。招聘启事上说要求高中毕业,我大学都读了三年,所以我对自己很自信。待遇虽说低了点儿,只有两千出头,可在那种情况下哪还容得了我挑三拣四?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先找一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安顿下来,至于说到下一步,就只能是随走随看了。
“那天参加应聘的人不少,但第一轮下来只剩下了三个:我王鹏和一个瘦高个。负责第二轮面试的是一位面皮白净的胖子,自称姓花,四十多岁,戴一副黑边眼镜。花经理看人喜欢从镜框上边看,给人一种压抑的蔑视感。他翻起眼珠看我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左眼球上长了一颗萝卜花,尽管不明显的,但仔细看是能看清楚的。看到萝卜花,不知道为啥,我居然想起了剥去皮的松花蛋,就是这种感觉!清明中掺杂着浑浊,黑暗中渗透着微光,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第一眼见到萝卜花,我心里就犯起了膈应,暗想:这年头一块砖头掉下来,不知能砸死多少个经理。你不就一个破经理吗,至于要翻着眼珠子看人?可讨厌归讨厌,我脸上可没表现出来,我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知道这份工作能不能拿到手,成败全在这个萝卜花的手里。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得到这份工作,否则晚上就只能真的睡马路了。
“有些人,即便你天天和他见面,却不一定能够记牢,还有一些人,你只需见他一面就永远忘不掉。萝卜花就属于后一种人。后来,我又去那家公司找过他,他已经不在,听说是被公司开除了,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没想到他竟先走一步逃掉了,所以我只好作罢。这个世界上好人很多,但坏人也不少,萝卜花就是其中的一个。这种人的可恶之处,就是能把手里芝麻粒大小的权利用得比西瓜还大,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萝卜花抬头扫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说一下吧。’说完,就把头低下去,消失在电脑屏幕的后面。在我介绍自己的时候,萝卜花的头始终低垂着,目光固定在他身前的电脑屏幕上。这让我坚信,我刚才所说的话,他分明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去。但我还是按照萝卜花的吩咐,谦卑地作完了自我介绍。我完了是王鹏,最后一个是那瘦高个。我们三个分别把话说完,停留了大约有两分钟,萝卜花才把头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来,翻着那只吓人的眼珠子有气无力地问,‘证件呢?’听到问话,我双手捧起准备好的身份证,毕恭毕敬送到了萝卜花的眼前。‘就这些?’他接着问。我没弄懂他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回答说‘就这些。’没想到他一下子火了,用近乎咆哮的语气问道,‘懂不懂规矩,你是第一次参加应聘吗?’
“见萝卜花发怒,王鹏和瘦高个慌忙放下肩上的包,开始往外边掏东西。我偷偷瞄了一眼,发现他们手里不仅有身份证和毕业证,另外一样纸质的东西。当时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无犯罪证明。我注意到瘦高个在给萝卜花递材料的时候,还把一个信封放到了下面。萝卜花把材料放到桌上翻了翻,然后拿起了那只信封。他打开信封凑到眼前看了看,接着又毫无表情地放到了一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那意思仿佛在问,你的呢?我于是赶紧放下背包,从里边找出高中毕业证,再次递到了萝卜花的面前。‘就这些?’萝卜花问。‘就这些。’我老老实实地答道。‘你小子是真不懂,还是他妈的装糊涂?’萝卜花猛地把身子坐直,冲着我大声嚷道,‘证明呢?’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小声地问,‘什么证明?’‘什么证明都没有,你敢跑出来闯世界,笑话!’他咧了一下嘴,嘲讽般地说。说完,他再次扫了我一样,然后轻蔑地说,‘你可以走了。’听说让我走我一下急了,于是问‘那工作的事怎么办?’‘什么工作的事?你连个证明都没有,还想找工作?哪个公司敢要你!’萝卜花爱搭不理地说。
“走出大楼,我回头去看身后那栋金碧辉煌的大楼,却发现它跟萝卜花一样让人恶心。正踌躇不知该往哪里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转身过去看,发现喊我的原来是王鹏。王鹏铁青着脸,昂首阔步地走到我的身边,径直问道,‘你,你,你知道那小子咋,咋回事吗?’见我摇摇头,王鹏气愤地说,‘他送,送,送那傻逼一个信封!’我依然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于是就问,‘信封怎么了?’王鹏显然有些诧异,他再次结结巴巴地问,‘你是真,真傻还是装,装,装傻?’我这才明白,他指的是瘦子在那只信封里塞了钱。
“‘没,没,没错。那傻,傻逼竟然当着咱,咱俩的面行,行,行贿,简直无法无天!’王鹏再次气咻咻地说。他这句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让我感觉我俩站到了一条战壕里,心里不觉对他产生出了好感。就这样,我和王鹏边走边聊,不知不觉竟走过两个街区,走进一个公园里。那天余下来的时间,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交给了公园的同一把椅子,直到落日的余晖再次洒满地面。
“望着那渐趋逼近的夜幕和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我再一次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对,就是孤独。就像一个人行走在茂密的森林中,四周除了高耸入云的大树便再无任何生命。这种感觉我以前曾经有过,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让我揪心。或许是受到我的影响,刚刚还烦躁不堪的王鹏,此刻也安静了下来。‘独在异乡为异客’,那种孤独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啊。”说到这里,晓亮长长地喘了口气,眼角里闪出了一丝泪光。
“王鹏是朔州人。我从没去过sx,对于朔州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高中课本一篇叫《大铁椎传》的文章。我知道,那儿很久以前曾经民风彪悍匪患猖獗。这不由得令我对王鹏产生出了一丝警觉。心想,这家伙一直口香糖般粘着我,不是有什么企图吧?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完全是我多虑。
“据王鹏讲,他到深圳已有两年多。在这两年时间里,他已经换了三份工作。他曾在一家网吧当网管,又分别在歌厅和洗浴中心干过服务生,但都没干多久就辞职了。他说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经常有人喝醉酒后找麻烦,让人受不了。‘你还是回,回去吧,’他对我说,‘这里不,不是你待,待,待的地方。你那,那么小,又没有打,打,打工的经验,会吃,吃亏的。再说你连,连,连个证明都没有,谁会要,要你?’
“王鹏这句话像一盆凉水倒在我身上,让我从头冷到了脚。说实话,刚从公司出来的那阵子,我还没觉得有多沮丧。应聘被拒实在太平常了,尤其是第一次。真正让我感到绝望的,是王鹏的那句‘你连个证明都没有,谁会要你’的话。听完这句话,我当时真的有了回家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只在我眼前闪了一下,便被我毙掉了,因为我明白回家意味着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