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时间已是下午,晓亮的头经过包扎已不再流血,只是有点儿硬生生得疼。此刻,他正孤零零坐在等候室的角落里,丝毫没有兴趣去理会一旁大伯和晓华怀疑的目光。
上午杂乱的喧闹声过后,等候室此时已恢复平静,所有人都在等待手术结束时间的到来。
晓亮明白,父亲此刻正躺在手术室里,再次经历着一场生与死的考验。随着心绪的渐渐平稳,几个小时发生在他眼前的惊险一幕,再次蒙太奇般地出现在他眼前。
呼啸而来的卡车,突然而剧烈地撞击,瞬间失控的轿车,破碎的车窗玻璃,变形的汽车发动机舱,汩汩而出的殷红鲜血……
直到现在他都没弄清楚,那辆神秘的卡车是什么时候冲到他眼前的。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父亲驾着汽车驶过水渠后,便把车速降了下来。为此他还瞟了父亲一眼,他发现父亲那时正在朝窗外张望,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就是在个这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轰鸣声。那声音如一头发狂的野牛,又像一架俯冲下来的飞机,把他的头皮都震麻了。等他转回头去看,卡车已呼啸着冲到了跟前。那辆卡车明显是冲他们来的,它怒气冲冲的样子,分明就是想要他们父子的命!接着,他感觉车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就弹珠般地朝路边飞去。
车停稳后好长一段时间晓亮的头还晕乎乎的,人像突然失去了记忆,耳边除了嗡嗡嗡的耳鸣声,便没有了别的声响。他把头转向父亲,见父亲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样子看起来跟死了一样,心不觉悬了起来。
“爸爸,爸爸——”他伸手摇晃一下父亲的肩膀。父亲没有一丝反应。“爸爸,你醒醒,你醒醒!我是晓亮。爸爸,你醒醒——”他继续嘶哑地喊叫着。他的喊叫却没能换来父亲哪怕一丝反应。
他试着推了一下车门,门没动,于是用力推了一下,门这才吱拗一声开了。他从半开着的车门慢慢探出身子,一阵风吹恰好过来,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感觉脸似乎有点儿紧,像是沾满了粘稠的泥巴。他明白那是头顶伤口流下来的血。他没顾上理会这些,径直迈腿下了车。
下车后他才明白,现场的景象竟然如此触目惊心,简直称得上惨烈了。桑塔纳的车头顶在一棵碗口粗的槐树上,剧烈撞击使得车的前机盖卷曲起来,像一张折叠着的纸片向上翘着。车的左前轮掉在一边,显然也已经与车脱离了联系。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两处撞击留下的痕迹如同两只咆哮的旋涡,分别位于玻璃的左右两侧。那棵槐树的树皮早已四分五裂,裸露在外的白色树干像极了死人的骨头。一阵白色的水汽正随着浓烈的汽油味从机器盖下冒出来,不由得令人想到了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画面——巨响、火光、燃烧的汽车。但他已顾不了这么多,父亲此刻还被困在车里,他知道现在的首要的问题是尽快把他救出来。
“爸爸,你忍一会儿,我马上过来救你。”他一边往前挪动身子,一边喃喃地说。
绕过烟雾弥漫的车身,他试着拉了一下父亲一侧的车门。车门已经严重变形,里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尽管他用了很大力气,却依然纹丝不动。他又试着拉了两次,门还是无法打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呻吟声。他把头伸进车内,嘴唇贴在父亲的耳旁大声问道,“爸爸你怎么样?爸爸,我是晓亮。爸爸,你还好吗?”说话间,泪水已经朦胧了他的眼睛。
“打电话,打电话救援……打电话……”忽然,他听到了微弱的说话声,声音尽管很小,但他听得真真切切。是爸爸的声音,爸爸原来并没死,只是被撞晕过去而已。他顿时兴奋起来了。“爸爸,你坚持一下,我现在就打电话,我现在就打电话!”他忙不迭地说道。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120急救车拖着长长的腔调,出现在事故的现场。车刚停稳,三个身穿白色大褂的医务人员便鱼贯下了车。其中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走到车旁,先低头查看了一下父亲的情况,然后把他叫到了一边。
“救援车叫了没有?”中年医生问。
“叫了,都半个多小时了,咋还没到?”他气哼哼地回答说。
“人被卡住了,没有救援工具我们也没办法。”
“那要你们来干嘛?”
“要不先把你头上的伤处理一下?”
“不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父亲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尽管已经输上了液,但因为位置的关系,进一步治疗一直无法展开,照此下去形势不容乐观。
救援车整整晚到了十五分钟。漫长的等待终于让他失去理智,还没等车停稳,就饿虎扑食般地冲了上去。倘若不是那位中年医生的拦阻,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一阵紧张的忙碌之后,父亲终于摆脱了汽车的纠缠,被从车里成功救了出来。紧接着,救护车再次拉响警笛,以迅捷的速度朝宝都市区驶去。而此时距离车祸发生,已整整过去了一个小时。
躺在担架车上的父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呼吸已经非常微弱。望着眼前父亲那张苍白的皱纹堆积的脸,他想了很多。从父亲要求开车到最后出车祸,这中间的一切他都心知肚明。他知道是父亲的那把方向救了他,如果不是父亲中间打的那把方向,如果与树相撞的是车的右侧,现在躺在急救室甚至太平间的,就该是他了。要知道他当时可是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啊。他不敢再接着想下去。
尽管这场从天而降的车祸,差点儿让他的心智错乱,但他终于明白了一点,父亲无疑是勇敢的。在那一刻,在面对生死选择的时候,父亲选择的是死亡,而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想到这些,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玩笑啊。就在几小时前,他甚至还不愿搭理那个人,可就在几个小时后,那个人却冒着自己被撞死的危险救了他。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一个一贯被他鄙视甚至唾弃的人。这变化也太过突然,太过戏剧了吧?他一向认为,他与父亲之间就是一场孽缘,是一段本不该发生却已经发生了的故事。而现在,那个曾经伤害过他,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人,转眼间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这让他如何接受?
时间在一分一秒中过去,手术室的门依然紧紧地关闭着。此刻离父亲被推到里边,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中,焦灼像一簇引燃的木柴,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点点积聚燃烧,现在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他当然明白,手术时间越长父亲面临的危险就越大。但此刻除了等待,他又能做什么呢?
那扇白色的门依然紧紧地关着,里边发生的一切他依然无法看到,也无从猜测。命运之神会再次垂青父亲吗?他不知道。想到这里,他站起身轻轻走到了手术室的门前。他把眼睛贴在中间那道细小的缝隙上,试图洞悉到里面发生的一切。门缝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点儿响声都没传出来。他多么希望门被突然打开,医生们脸上洋溢着笑容走出来,向他宣布手术成功的喜讯啊,可希望归希望,他的期待并没能变成现实。
时针迈着缓慢的脚步走过了两点,正当他陷入绝望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接着,从里面伸出一张年轻护士的脸。
“谁是石秀峰的亲属?”年轻护士问。
“我——我是他儿子!”听到问话声,他立刻快步走到门前。紧接着,大伯和晓华也从椅子上起身走了过来。
“石秀峰是你什么人?”护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是我爸爸,他现在怎么样?”他急切地问道。
“我是他哥。”大伯也在一旁开口说。
“病人刚刚做完手术,身体现在还很弱,你——”护士指了指他说,“一个人进来就行了,其他人先不要进来了。”说完,她侧身打开房门,等他走进去后,又回身把它关了起来。
房间里的灯光很亮,他看到父亲正躺在一张病床上,左腿被吊起在一个支架上,头上缠满了绷带,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不知为何,父亲的样子竟让他想起了埃及的木乃伊。不,不是木乃伊,此时的父亲更像一只即将破茧而出的飞蛾。
“爸爸——”他快步走到床前,眼泪随即便流了出来。
父亲的眼珠在动,干裂的嘴唇上下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来。见状,他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他听到一种微弱的声音从父亲的喉咙里挤出来,“儿——子,别——担——心,爸——爸——没——事。你——还——好——吗?”
“我没事,爸爸我没事。”他一边哭,安慰父亲说。发现父亲正在端详他头上的纱布,他于是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就蹭破了点儿皮,过两天就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知究竟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他自己。
望着病床上面容憔悴的父亲,一股热流再次从他的眼窝里涌了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