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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过后,天终于凉下来了。这意味着,这个一年里最好的季节,终于再次回到了人间。
天气转凉,可师父的心里并没像这凉透了的天一样清爽起来。从“八一三”案发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缠绕在案件上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倒越拢越紧,大有弥漫开来的趋势。这不禁令他暗暗叫起苦来。
早会结束后,民警们各自去忙手里的活了,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摸出一支烟,放到鼻子上细细闻着,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说句心里话,对前期gl8汽车的筛查,他是有看法的。在他看来,筛查明显过于粗陋,以至于遗漏了许多不该漏掉的细节。这倒不是说侦查员们没有尽到责任,而是他们对细节的把握还远远不够。你想,涉案车辆应该就在那575辆汽车里,怎么会连个毛都没摸着?明显是有人在调查中走马观花嘛。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叹了气。现在的年轻人,简直就像老母猪生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当然,要想推翻前期调查的结论,重新对那575辆车进行调查,已不可能。不用说魏大福不会同意,就连他都不同意。穿同一双鞋走同一条路,结果会是怎么?恐怕连三岁孩子都明白。既然筛查不能返工,那能不能考虑一下其他角度?这让他想到了违章记录。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汽车那么大一个东西开过去,总不至于什么都没留下吧?
师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在ms市当局长的王珉。王珉是师父公安大学培训时的同学,年龄比他小十多岁,算是个小老弟了。那年培训的时候,因为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小锤子没少跟着他蹭酒喝。培训刚结束那阵子,王珉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老石,你啥子时候来sc耍耍,让我也尽尽地主之谊?可师父始终没给他机会。到了后来,这小子当上了领导,电话就没开始那么勤了,但心情好的时候,他还是会打电话过来,在问候师父的同时,再顺便调侃他一下。
王珉总爱讲的一句话是:石哥,你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咋地连sc都没来过?莫非你没听人说过,上有天堂下有sc?师父于是反驳他说,我只听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sc什么时候也变成天堂了?王珉听罢,就大声笑了起来,笑声放肆而淫荡。笑完,他开导师父说,老石,看来你真的是out了。这句话早改了,现在是上有天堂下有sc。天堂在哪儿?就在sc!你啥时候过来,我一定让你尝尝天堂是啥子滋味,好不好?师父从没尝过天堂的味道,不是他不想尝而是他没时间。
“老石?怎么,终于想通了?哦,是退休了吧。你啥子时候过来?我派人接你。”电话那头的王珉,平稳中带着一股沧桑。半年前他刚刚调任眉山,成了统帅一方的诸侯,言谈中自然就多了份城府,少了份戏谑。
师父于是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告诉了这位昔日的同窗。
“就这点儿破事?我还以为你想进天堂呢!”听说师父是要他帮忙办事,王珉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王珉回复的电话,是第二天下午打过来的。他说,事情他已叫人去查了。你别说,还真查了点儿事出来。至于具体情况,一会儿他就叫人传过去。
“老石啊,该退休了吧,不想想怎么享福的事,还操那份多心闲干啥?”王珉劝导师父说,“趁现在还能动弹多走动走动,万一哪天躺下了,后悔可就晚了。”
“你放心,sc我一定去,天堂谁不想去啊,可现在不行。你等着,我前脚办完退休,后脚我就去找你!”师父于是笑着说。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撂下了电话。
果然,不一会儿传真就到了师父的手里,打开来一看,他立刻就傻了眼。敢情sc这地方,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大家都在赶着去天堂呢。575辆车中,居然有170辆去过sc,留下了280条违章记录。他仔细捋了一下,发现其中绝大多数违章,都发生在cd,缺没有一次是在宜宾。这就怪了,难道这些车里面,没有一辆去过宜宾?是没去过,还是去了没违章?师父那块原本火热的心,顿时就凉了下来。他知道,这条路恐怕又走不通了。
刚刚丢下的那支烟,此刻还温顺地躺在桌子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召唤。他禁不住伸手把它捡了起来。现在的他,急切需要它来给自己提提神。
借着纸烟那诱人的清香,他再次打开了那份传真电报。此刻,那张小小的白纸,仿佛变成了一只诺大的鱼缸,那170辆gl8轿车,就像一百七十条凶悍的一样鲨鱼,正在鱼缸里来回游荡。他知道,在这一百七十条鱼里,一定有一条游到过宜宾。可究竟是哪一条呢?他猛然又想起了一种办法。
查询这170辆汽车的etc信息,用去了师父整整一天时间。等他从etc管理中心回来,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多了。etc信息显示,在这170辆车里,有150辆办过etc卡。望着手上那厚厚的一摞资料,师父不仅心生感慨了。他隐隐地感觉到,那条躲在鱼群之中的鲨鱼,此刻已隐隐露出了原形。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样的夜晚对师父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在他从警四十多年的经历中,这样的时候简直多得数不过来。他用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努力去适应这种夜行人的生活,但最后他发现,对此他永远无法适应。是啊,熬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痛彻骨髓的折磨。人毕竟不是老鼠,更不是蝙蝠!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落到师父眼睛里的时候,他感觉眼前忽然模糊起来。他知道,经过一夜的煎熬,此刻他那恼人的血压,一定又飙升到了令人发指的高度。怎么能不高呢?四十多年的煎熬,榨干了他身上的精气神,只给他留下一副没有了血肉的皮囊。不过,这一晚的夜他可没白熬,收获还是相当可观的。经过对比分析,再分析比对,就在天亮前,他终于从这170辆车里,发现了一辆尾号为3698的车,曾在渝昆高速宜宾出口,有过两次缴费记录。时间分别是今年的3月11号和4月5号。
艰苦的守候之后,终于发现了那条暗藏在背后的鲨鱼,令师父有些激动。他甚至连早饭都没顾上吃,便风风火火地赶赴鲨鱼的藏身地——昆河区文广路银尊大厦。他要在第一时间内,会一会它的主人——b市大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他认为,他完全有必要去这样做。
银尊大厦所在的文广路,属于昆河区的繁华地段,这一带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商场写字楼一家挨着一家,很有些大都市的风范。银尊大厦的南侧,是著名的万达广场,北侧则是星光购物中心。星巴克、麦当劳、肯德基、汉堡王等多家知名饮食公司,纷纷把店面开在这里,为的就是这里超高的人气。
师父走进银尊大厦的时候,时针刚刚迈过七点一刻。因为不到上班时间,此时的大堂有些冷清,他正四下里打量,服务台后突然传出一句瓮声瓮气的问话声,“你找谁?”
师父定睛一看,问话的是个穿着一身保安服的小伙子,于是就答道,“我找大悟公司。请问大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是在这里吗?”
“你找大悟公司有啥事?”估计是对师父进门被打搅了美梦有些不满,保安斜了他一眼,一边用手揉搓自己右脸一边问。
“我是有点儿事。”师父轻描淡写地说。跟一个保安,他觉得没有必要说明今天此行的目的。
“没人,你过会儿再来吧。”年轻保安不客气的打发他说。
见状,师父只得陪着笑对保安说,“小师傅,我今天真有点儿事,能不能给行个方便?”说着,举起手里的烟递到了保安的眼前。
小保安接过烟,举到眼前看了看,脸色明显好看了些,说,“老师傅,不是我说你,你来得这也太早了吧。你看看,这会儿哪里有人?他们都是八点半上班,要不你八点半再过来吧?大悟公司在三楼,到时候你直接去三楼就行。”
“得嘞,谢谢您。”道完谢,师父转身出了门。心里却在埋怨自己,“你光顾着急了,怎么连时间都不看?”
出了门,师父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家卖油条豆脑的饭馆,只好抹身扎进了路旁的肯德基。一边嚼着那两片加了鸡蛋的薄薄的面包片,他一边心想:啥东西啊,两片破面包中间加个煎鸡蛋就要十块钱,简直就是坑人!
吃罢早饭,见时间还早,师父就没着急赶路,而是沿着路边慢慢溜达起来。此时,马路上的人流人明显稠密了许多,四下里望去,到处都是急匆匆的身影。溜达了一会儿,见已接近八点半,他这才朝银尊大厦走去。
果如那位保安所言,师父没费多少周折,便在三楼找到了大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负责接待他的,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自称姓华。华经理长得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透着斯文,他很热情地把师父让到一旁的沙发上,接着又端来了一杯热茶。
“是的,公司有一辆gl8汽车,尾号恰好是3698,这辆车怎么了?”发现警察上门来查车,华经理显得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问道。
“这辆车涉及到一起案子。”师父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什么样的案子?”华经理不安地问。
“这个我不方便说。”师父看了华经理一眼,接着问,“这辆车平时由谁保管?”
“保管?”
“就是一般谁开?”
“张鹏飞,怎么了?”
“张鹏飞是谁?”
“公司的司机。”
“就没别人开过?”
“没有。公司派车的事由我负责,我保证没有。”
“我能见一下那个叫张什么的司机吗?”
“他去外地了。”
“什么时间回来?”
“应该快了吧,石总安排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这辆车经常外借吗?”
“外借?”
“就是借给别人——外单位的人用。”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哦——这辆车什么时候去过sc?”
“sc?去sc干什么?据我了解没去过。”
“有人说在sc见到过这辆车,是怎么回事?”
“什么时间?不可能。我敢保证,这辆车绝对没有去过sc。那一定是个误会。再说,车牌被克隆了也未可知啊。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可要好好查查。”师父忽然觉得,这个华经理说话的腔调,有点儿像《挪威的森林》中的某个人,让人感觉怪怪的。村上春树的小说师父看过几部,主人公的讲话方式大致都是这个腔调,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见气氛有些尴尬,师父便把话题一转,落到了公司的业务上。尽管华经理对此略有抵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如实作出了解答。当聊到公司的法人时,师父愣住了。华经理告诉他,公司的注册法人是石晓亮。
“公司的法人是谁,请再说一遍?”他追问道。
“我们公司的法人是石晓亮先生。”见师父的脸上写满了疑虑,华经理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师父这时才明白,这家引起他注意的公司,居然是自己的儿子开的。对此,他还一直蒙在鼓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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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悟文化传播公司出来,师父的心就乱了,扑扑棱棱的,像揣进了一窝麻雀。他没有理睬大堂保安的招呼,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银尊大厦。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立刻马上见到儿子。
说起来,自从上月在老家和儿子见那一面,他们一直就没再见面。现在,儿子跟他简直就是形同陌路,即便偶尔打个电话,话也是少之又少。是自己工作太过忙碌,以至于冷落了儿子吗?他不知道。他能感觉到,儿子现在跟他就像隔了一道墙,连订婚这么大事居然都瞒着他,眼里哪还有他这个父亲?订婚这种事,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愣小子既没征求他的意见,也没安排两边老人见面,就自作主张把事情给定了,这算是咋回事?虽说现在的孩子独立性强,动不动就给拿改革开放说事,但改革也要分什么事吧,传统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糟粕,该保留还是要保留的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儿子能把订婚的事告诉他,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设法尽快见见那个姑娘,虽说木已成舟,但船究竟什么样他总得看个明白吧。
“熊孩子!”想到这里,师父美美地骂了一句。骂完,他苦笑着对自己说,“看来,还得你来争取主动啊。”
儿子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就在他放下手机,准备过会儿再打时,电话却意外响了起来。
“秀峰啊,快退了吧?”是大哥。电话里大哥一反常态,对他问寒问暖,简直就像首长关心下属,“办完退休,你就回吧。五叔的房子我已经打问过,他同意了。房子不漏也不塌,稍微拾掇一下就能住人。你啥时候回来啊?”
退休?大哥的一句话提醒了师父,让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离退休的日子,真的已经不远了。想到即将到来的退休,师父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虽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迟早都有那一天,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咋有点儿不舍呢?
“怎么,你不会是变卦了吧?五叔我可应下了,可不敢瞎变!”见师父不说话,大哥大声追问道,“咋不说话,不会是你真的不想退了吧?”
“哥,退我肯定是要退。可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等到时候再说也不迟。”说话间,话筒里传来大嫂的嘀咕声,师父这才明白,原来大哥又一次做了大嫂的传话筒。
“哦——那我知道了。那就再等等吧,不急,不急,反正房子都空了两年了。”
聊完房子的事,师父跟大哥又聊了会儿娘的身体,当得知娘近期不错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发烫的手机,师父无言地笑了。他当然明白,大哥这个电话一定又是大嫂的主意。大嫂人哪儿都好,就是爱算计这点让人厌烦。前年他回老家,一不留神把退休后的打算说了出来,看看招来多少麻烦。他是想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甚至在老家颐养天年的,落叶归根人之常情嘛。可那也要等他办完退休,把身边的事弄利落了吧?眼下案子的事八字没一撇,让他怎么回?
对于大嫂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师父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表面上她是在招呼自己回去,可实际上是想让他收拾房子哩。五叔家和他家住邻居,又是在一年盖的,他要收拾五叔的房子,大哥的他能扔下不管?早几年大嫂就嚷嚷上了,说房子实在太老太旧了,黑漆漆的,一到下雨还漏水,这样的房子让娘怎么住?其实,娘倒是没说话,关键是她嫌房子旧了,想让他出钱料理呢。
话又说回来,钱当然他应该出,他也愿意出。在城里工作这些年,家里大事小情全靠大哥一个人,他自然知道大哥的难处。他出钱帮家里收拾收拾房子,这未尝不可,他是看不惯大嫂的算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的,老鼠一样,不大气嘛。
对于退休以后的生活,师父曾有过多种设想。最早的时候,他曾设想着和老伴一起回老家去,趁母亲还健在好好陪她一段时间,补偿一下自己对她对父亲的亏欠,毕竟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漂泊在外,陪她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可天不遂人愿,随着老伴的意外去世,这个设想变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梦。一想到老伴的死,他的心窝里就像被人塞进了一把稻草,堵得连喘气都不匀活了。老伴的死,成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痛。
时针指向夜里十点,儿子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他不清楚究竟是儿子忘了带手机,还是在故意躲着他。想到儿子的冷漠,他心里就像吞下了秤砣,直往下坠。
儿子怨他,他从来都不恼。他明白自己这些年,对家对儿子的亏欠,实在是太多了。从当初的刑警队,到后来的派出所,家里什么事他抻过头?没有!家里所有的大事小情,不全靠老伴一个人撑着?从孩子上学放学的接送,到学校的家长会,再到孩子生病住院陪床,老伴从没让他操过心。老伴嘴上不说,他也知道她心里是有怨气的。对此他无能为力,谁让他干了警察这一行呢?
同大多数远离故乡的人一样,师父对自己的老家,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思念,而且年龄愈大,思念愈深。有人说,思乡其实是一种情结,它代表着动物对出生地的眷恋。这种现象在动物界屡见不鲜——鲑鱼回游、螃蟹入海就是其中的典型,只不过它们没有像人这样,被附加上太多的感**彩。
在师父的记忆中,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庄,总是那么温暖迷人。
那是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山村,一道巍峨的山岭横亘在村子的北侧,村子的南边则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几条纵横交错的深沟,把整个村子围在一起,衬托得如同戏台一般。村西的月亮河,河边的藕塘;村东的水井,井旁的水潭,都曾给师父留下过许多甜美的回忆。在一年的四季里,师父最喜欢的就是秋天了。每当田野里响起蝈蝈的叫声,凉爽的秋风雁群般略过地面的时候,他的眼前总会出现一群羊的影子,那些羊时而抬头鸣叫,时而低头吃草。而他的思绪,也随着羊群的鸣叫声,开始在山岭间荡漾回旋,直至飘上高远的天空。
河边的那块菜园,是他和同学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候,看护园子的黑老三,没少在娘面前告他的黑状。菜地现在还在,黑老三想必已过世多年了吧?
“秀峰啊,退了休就回来吧,城里有啥好?净吃汽车的屁了。”前几年回家探亲,同学李廷就曾表情严肃地开导过他,“空气不干净不说,晚上瞧个星星都费劲。还有,城里人的心眼太花花,没咱乡下人实在。”他这个高中时候的老同学,说话还是那么耿直。李廷的话也许不好听,可句句说到了师父的心里。正是从那时候起,他定下了退休回老家的决心。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啊。想想可以,可真正实现起来又谈何容易?他首先想到了儿子。自己走了儿子怎么办?虽说儿子现在不待见自己,可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可以的对自己不闻不问,他却不能不管儿子。另外,就是眼前的这起案子了。一想到手里这起案子,他的脑袋就想钻进了一只苍蝇,嗡嗡直响。案子到现在还没理出个眉目来,让他丢下不管?难道他真的要当一个“逃兵”,将自己的余生,永远地钉在这个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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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逃兵”这两个字,师父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两个字曾经深深地伤害过他,以至于每次想到这两个字,他的胃就会不自觉地痉挛。
“逃兵”啊,你这个虚妄的恶魔。
三十年前,那时候师父还在刑警队工作,尽管因为丢枪被免去了队长职务,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民警,可他干工作热情丝毫没减,还是那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石疯子。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深秋,如毛的细雨把这座北方重镇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让人提前尝到了一丝初冬的味道。吃罢早饭,师父早早就来到了办公室。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是撂下饭碗就开始工作。
泡上茶,点了根烟,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筹划一天的事。他很享受早晨这段忙里偷闲的宁静。尽管时间短暂,但可以一个人坐下来,静静地呆上一会儿,让他觉得格外弥足珍贵。
那阵子,他正为一起感情纠纷引发的案子费尽心思。
要是在平时,这类因男女感情引发的纠纷,一般上升不到刑警出面的层面,派出所民警出门调解一下也就完了。这件事之所以让刑警介入,主要因为两个情节。一是涉案人员有持刀威胁的行为,二是涉案人员的身份特殊。涉案的李某,是b市公安局富川区分局一位领导的孩子(这是后来才知道的),邢某的家人自然明白李某的背景,所以早早就放话出来,说他们要睁大眼睛,看看公安局是如何办案的。倘若这起案子处理得不够公平公正,他们就要把它捅到天上去。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为避嫌起见,也为了体现公安执法的公正,市局及把这起案子指定给了昆河分局。
从接案那天起,师父就明白他接手的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处理好了还好说,倘若处理得不好,恐怕连他都要搭进去。
应该说,富川分局的那位领导,也就是那位李某的父亲,还是非常平和理性的,从案件的立案到后来的移交,他都没有过多干涉。即便这样,事情还是出现了状况。
一天,邢某的父母气势汹汹来到了昆河分局。一见面,邢某的母亲便用手指着师父,大声叫嚷着说,“什么也别说,你就是一个‘逃兵’。”
“大姐,你这话从何说起?”邢某母亲的一席话,让师父如坠迷雾。他当然明白“逃兵”的含义,可他不明白这个女人,没头没脑地对他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用多说,你就是一个‘逃兵’。像你这样的‘逃兵’,就该拉出去枪毙!”邢某的母亲没有解答师父的疑问,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逃兵’?”师父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一个难缠的女人,于是把双手一摊,冲着邢某的母亲摆了摆手,说,“真是莫名其妙!”
“你说谁莫名其妙?你才莫名其妙呢。你们一家人都莫名其妙!你这个‘逃兵’只会欺负老百姓,你连“逃兵”都不如,你就是一条狗。领导面前的一条狗!”邢某的母亲越说越激动,如果不是邢某的父亲在一旁拦住,她早就把唾沫喷到师父脸上了。
师父这才明白,邢某的母亲之所以搂头盖顶对他一顿猛捶,原来是把他划到了李某的队伍里。明白这些后他释然了。他知道,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只要自己把事情说明白,就不怕这个女人胡搅蛮缠。
“组织上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就是对我的信任。我当然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师父侃侃而谈,“或许你不相信,但必须说。此刻在我的眼里,只有嫌疑人和被侵害人,没有领导和老百姓之分。我需要维护的是法律的权威,而不是某一个人的利益。”
发现女孩母亲的眼神,已由原来的不信任,渐渐变成了疑虑后,他继续说道,“警察手中的权利是法律赋予的,而不是某些人或某个人给的。我虽然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但我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一个遵守法律的公民。维护法律的尊严,维护每个人的合法权利,是我的责任,对此我毫不怀疑。”
面对师父的凛然正气,邢某的母亲无言以对,尽管她内心深处的疑虑尚未完全消除,但至少她已经对师父,建立起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此后,邢某的父母再没找过师父的麻烦。但那个“逃兵”的称谓,却深深地刻在了师父的心里。
天已经很凉,树叶也已失去夏天的翠绿,换上了一种黄绿相间的颜色,在秋风的催促下,槐树白果柳树等一些对季节敏感的树种,仿佛已提前感知到了冬天的寒意,秋风一过,鹅黄色的树叶便星星般地飘落了一地。
此刻师父的心情,也像这树上随风摆动的叶子一样摇摆不定。秋天又到了,自己在这座城市已度过了多少个秋天?他没算过也没心思算。算它又有什么用?人一旦踏入老年就会变得谨小慎微,尤其是在时间上。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所以不懂得珍贵,等到了老年,到了将要退休的时候再转回头去看看,就会有这样的感慨:时间原来如此之快,一眨眼六十年已如过眼云烟!
是啊,师父的生命已经走完整整六十个年头。六十个春天,六十个夏天,六十个秋天和六十个冬天。在这二百四十个季节里,哪个季节给他留下的快乐最多?他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有一个季节却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插在他的心窝里,让他永远都忘不掉。那就是秋天。
秋天,这个一年里最繁华最丰厚的季节,曾经是师父的最爱。秋天的爽利,秋天的饱满,秋天的萧瑟,都曾让他流连忘返,但是现在他却最恨秋天,因为对他来说,秋天就意味着灾难。他丢掉队长的乌纱帽是在秋天,他被冠以“逃兵”的称号是在秋天,那场令夺走他爱人生命的车祸也发生在秋天。人们常说,爱之愈深则恨之愈切?事实果真如此吗?他不信。
夜已深,月牙儿镰刀般冷冷地挂在天上,喧嚣了一天的城市终于安静下来,慢慢进入了梦想。晓亮依然没回电话。看来师父今天晚上的等待,注定是一场空了。不管怎么说,明天他还会继续联系儿子。
“臭小子,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他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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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吗?”晓亮的电话是第二天上午打过来的,一张嘴还带着浓浓的酒气,“我在昆明,昨晚手机落在酒店了。”
“你啥时候去的昆明?”师父本想问他文化公司的事,哪知道一开口却变成了关心,“少喝点儿酒,当心伤了身体。”
“哦——”晓亮低声回应道。
有人在喊儿子,声音火上房似得很急。儿子长长地应了一声,然后对着手机急促地说,“你要没事我就挂了,他们有事正找我呢。”说着,就撂了电话。
“这熊孩子。”望着手里正嘟嘟直响的手机,师父无奈摇了摇头。儿子已经长大了,翅膀变硬了,再也用不着自己了。想到这些,他心里莫名涌出了一阵伤感。
师父今天想说的话很多,可一句都没来的说,就吃了儿子的闭门斋,这让他有些窝火。他原本想问问儿子,什么时候从昆明回来。还想问问儿子,啥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来,让他看看。另外,他还想咨询一下儿子,对自己退休的看法。当然,最主要的是他想问一下儿子,为何连注册公司这么大的事,都不和他商量?他心里还有他这个爹吗?哪知道盘算好的一大堆话,临了没说上一句,儿子就急匆匆地挂了电话,这真让他感到扫兴。不过有一点还好。他听出来了,儿子的情绪还算不错,没有以往那么冷淡。想到这里,他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丝安慰。
与儿子通完电话,师父起身去了分局大楼。他想先找魏大福谈谈,探寻一下他对自己退休的看法,毕竟延迟退休,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啊。
“老石,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听完师父的陈述,魏大福从桌子后边走出来,在师父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后说,“都是老熟人,也没必要藏着掖着,那我可就直说了啊。我估计够呛。不过,我会把你的想法报上去,看看上边什么意见,好吧?毕竟没有先例嘛。”
“我明白你的意思。”望着桌子旁那盆盛开的蝴蝶兰,师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说,“我不是想让组织为难。我只是担心,案子万一到时候……嗨,瞧我这乌鸦嘴。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老石,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哦!”魏大福听完,先哈哈哈地笑了一阵,然后说,“当然,这件事先不要声张。我呢,抽空找找大政委。毕竟没有先例嘛,领导也需要有个心理准备啊。”
这个魏大福,还是那个老滑头,再硬的骨头到他的嘴里,转眼就化成了水。探探政委的口风?这种事有啥好探的,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难不成还要上党委会讨论?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心里这么想,师父的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毕竟人家现在是领导,面子他还是要给的。又和魏大福讨论了几个,关于案子方面的问题后,他匆匆离开了分局大楼。他心里明白,即便组织上同意了他的申请,儿子那头同不同意还两说呢。
儿子第一次带武静月上门,是在师父提出延迟退休后的第三天。在这之前,分局的意见已经下来,组织上没有同意他的申请。理由是没有任何先例。本来就是嘛,公务员法明确规定,公务员达到退休年龄必须退休。这项制度是由国家制定的,一个公安分局怎么能随意改动?如此以来,从眼下到十二月份的三个月时间,就将成为他在公安战线的最后绝唱。
儿子在电话里说,晚上他要带一个人回来,让师父收拾一下。师父一听就明白,儿子说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他的准儿媳——武静月了。接完电话,师父微微感到了一丝紧张。俗话说,丑媳妇怕见公婆。现在他这个老公公,怎么倒反怕起儿媳来了?就这样想着,他无声地笑了。这是一种温馨的笑,一种甜蜜的笑,一种内心得到满足之后发自内心的笑。他预感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将会因为这个女孩的加入,而逐渐变得和谐起来。他对此充满了期待。
晓亮和静月进门的时候,师父正手里拎着抹布擦冰箱的门,听见门响他回头去看,见儿子晓亮正和一个女孩并肩进来。他瞟了一眼那女孩,心里立刻就喜欢上了。甭看别的,就从她那身穿着打扮,就知道这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孩子。
看家里还是一片狼藉,晓亮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不快。见状,师父赶忙丢下手里的抹布,俯身去收拾沙发上的衣服,这时晓亮说话了。
“别收拾了,咱出去吃吧。”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弄得一旁的武静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场面十分尴尬。
跟未来儿媳的第一次见面,竟以这种场面收场,委实出乎了师父的预料。出去吃饭的路上,儿子跟女孩在前边走,两人有说有笑,他跟在后边没人理睬他,心里渐渐就有了气。这能怪他吗?早不回来晚不回来,非要等这时候才回来,知道这段时间他有多忙吗?想到这里,师父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就像一只受了欺负的蛤蟆。他原想叫住儿子,跟他好好解释一番,但当看到儿子那耿得登硬的脖子,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菜饭都是儿子点的,样式尽管不少,可没有一样合师父的胃口。自从走进房间,晓亮就闭上了嘴巴,把脸拉得老长,仿佛下巴被人挂了只秤砣。好在武静月落落大方,对此并不计较,竟没话找话般跟师父聊起了家常。一顿饭下来,师父对眼前这个女孩,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评价。是个好孩子,不光人长得漂亮还知情达理。说实话,他倒觉得自己儿子有点儿配不到人家呢。
回到家,洗完漱躺在床上,回想起儿子今天的态度,再想一想那死去的老伴,师父的眼窝不觉湿润了。
“老伴啊,今天你要在就好了,儿子就不会不高兴了。都怪我啊,没能把这个家侍弄好,让儿子丢了脸面。”他自言自语地说,“老伴啊,你这一走转眼就是八年了,你知道这八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师父的话在黑暗中颤抖了一会儿,才渐渐消失在冷清的夜色之中。
“老伴啊,你知道现在我有多难?”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喃喃地说,“自打你走以后,儿子对我就不理不睬。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恨我。都怨我呀,当初要是我在家里,怎么会让你去换煤气?都怨那个狗娘养的司机,那天他要不喝那么多酒,怎么能撞上你?哎——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命?”
越说,师父心里的草就越长,不一会儿,就拉拉秧一样缠得他动弹不得了。他有心现在就去找儿子,把心里的事一条一条捋出来,好让儿子明白他的难处,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知道,儿子那儿不能去,自己的单位也不能去,最好还是把儿子叫回家来,两人即便当面锣对面鼓地敲上一天一夜,也不会有人知道。
转眼到了第二天晚上,下班后师父就回了家,先风风火火地做了四个菜,然后开始等儿子。从六点等到七点,又从七点等到八点,见儿子还动静,就一个人在沙发上眯起了眼睛。
晓亮是八点半回来的。听见门响,师父起身准备去热饭。却被他拦住,
“不用热,我吃过了。”晓亮跺了跺脚,连外套也没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
“你这孩子,吃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让我好等。不是让你回家吃饭的吗?”师父小声责备儿子说。
“公司今天有点儿事,完事就一起吃了个饭。”晓亮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深吸一口后说,“我不是说过不回来吃的嘛。”
“说过吗?哦,那可能我忘了。”师父用手挠了挠头说,“瞧我这记性,一天比一天差。看来是真的老了,最近总爱忘事。公司来人了?哪儿的?”
“看看,又开始乱打听。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打听的嘛。”晓亮瞪了师父一眼,猛地把烟灰弹到了地上,说,“公司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就随便问问吗,你至于发那么大火?”见儿子不高兴,师父有些生气地说,“我问你,大悟公司是怎么回事?”
“什么大悟公司?”
“大悟文化传播有限文化公司。”
“哦——我明白了。”晓亮瞪大眼睛望着师父,大声追问道,“我明白了。前几天去公司的就是你吧?果然我没猜错,就是你。哎——我问你,以后你能不能别掺和我的事?”
“我掺和你的事?我吃饱撑的我掺和你?我是去工作的!”听儿子说到掺和两个字,师父脸上的肉被气得直哆嗦,他大声反问道。
“你别大声嚷嚷好不好?”见师父的脸变了色,晓亮压低声音说,“有话你就不能好好说?”
“儿子,我就不明白了,我去你公司你为何不高兴?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干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买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不就结了?我再说一遍,上次去纯粹是为了工作,你明白吗?好吧,今天既然说到这里,有件事我正想找你呢。”
“那辆gl8对吧?我劝你就此打住。否则你会知道,你是在枉费心机。公司是有一辆gl8,但公司从没用它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晓亮把烟屁股丢到地上,边用脚踩边掷地有声地说。
对于那辆车的事,师父本想就此收手,不再继续追查下去了,因为经过几天的调查,他并没发现大悟公司,有任何涉嫌违法的证据。但是今天,当他看到儿子激动的样子时,他犹豫了。是因为自己查了他的公司他不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哎——”见师父沉吟不语,晓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问,“听说你不想退休,这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师父有些惊讶,想不到儿子的消息如此灵通。
“这你甭管,反正有人告诉我。”
“告不告诉我都没关系了,反正分局没批准。”
“这么说是真的了?开始我还不信呢,看来真有这事。我就不明白了,你整天都在想啥!”晓亮紧皱着眉头,大声质问道,“你不是说过,要回去照顾奶奶的吗?”
“是啊,我是想回去来着,可这不是……”见晓亮认真起来,师父怕引起他的误会,便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呀?”晓亮再次瞪了师父一眼,狠狠地说,“你在单位赖着不走,就不怕人家说你?”
“谁在单位赖着不走?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晓亮这句话,明显刺到了师父的痛处,以至于他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我有我的事业。”
“事业?”晓亮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好,好,好,你有事业,那你就干你的事业去吧。我们谁都没你的事业重要。你说你警察当了这么多年,怎么越当越糊涂了呢?”
“当警察怎么了?当警察也不是偷鸡摸狗!”
“当警察当然好了。当警察可以不管家,可以不管孩子,可以不管老婆,可以啥都不管。简直就是自私透顶!”
“你说谁自私?”
“说谁谁自己明白。”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我就这样说话,怎么了?”
局势在电光火石间一触即发。师父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他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发现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一张陌生而冷酷的脸。就在他把头转向窗外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了哭声。
“我他妈真想杀了你!妈妈死的那天,我手里要是有把刀的话,我就当场把你和那个狗娘养的司机都宰了!”晓亮擤了一下鼻子,咬牙切齿地说,“妈妈简直是太惨了。头上鼻子里嘴里满处都是血,身上没一块好地方。妈妈该死吗?那天死的应该是你,你知道吗?妈妈是替你死的。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还有脸在这里活着?我问你,妈妈蹬着三轮车换煤气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家里换煤气的事,是不是应该你来做?你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了吗?现在,你知道自己是家长了,那时候你去哪儿了?干事业?干你的狗屁事业去好了。你这样的人,就不配有老婆有孩子有家!”
面对儿子的指责,师父无话可说。他只能选择沉默。对于亡妻对于儿子对于这个家,他是问心有愧的。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试图弥补这种亏欠,却没能等到机会。现在想来,或许是妻子对他太好了吧?妻子每天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从侧面上培养了他的懒惰。
哭一阵说一阵,最后或许是哭累了也说累了,晓亮站起身来,到厕所洗了把脸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