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秀峰啊,回来吧,娘怕是不行了。”大哥的话还依稀在耳畔回响,尽管语气依然四平八稳,不急不徐,但在师父听来,却无异于一声声惊雷,敲打在他心上。他知道,那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现在终于来了。他了解大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亲自打电话的。这么说,娘真的不行了?娘啊,你可一定要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了,你那个在外漂泊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了。他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
火车在连绵的山岭间疾驰,师父此刻的心情,也如同眼前这起伏的山岭一样跌宕起伏。四十年前,他就是这样坐着火车离开家乡的。当初他之所以要离开老家,离开那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大山,正是因为那份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他不甘心被困在大山里,一辈子做土地的奴隶。那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出去,无论如都要走出去,走出这个祖辈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大山,走出这个捆绑了几代人梦想和希望的地方。最终,他成功了,他成了全村第一个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人。当然,他在体验成功的同时,也品尝到了别人无法尝到的艰辛。
四十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他到了该退休的年龄。眼望着母亲在一次次探视中逐渐老去,他心仿佛被人一把揪住,钻心窝子的疼。母亲就像一盏指路的明灯,只要有她在,眼前的路就是雪亮的。如果母亲不在了怎么办?他不敢再接着想下去了。
他常想,父亲如果是一棵树的话,母亲就是一棵缠树的藤,树一旦倒下,藤也就失去了依附,变得摇摇欲坠了。父亲刚走那几年,他真担心母亲会不撑不住,轰隆一声倒下去。那段日子,母亲就像一根摇摆在风雨中的细藤,随时都有被风吹断的危险。好在坚强的母亲,最终还是挺了过来。他终于明白,母爱原来不仅仅有慈祥,还有她坚韧刚强的一面。娘啊,你可要挺住!不觉间,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次回家,师父并没像以往那样选择普通列车,而是乘坐价格最贵的动车组,他多希望马上就能见到母亲啊。尽管不清楚母亲的状况究竟如何,但从大哥打来的电话里判断,母亲此刻一定处于危险之中,说不定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想到这里,他那颗绷紧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见到有人从站里出来,几辆三轮车从四周围过来,车夫们卖弄着廉价的笑容,追着问他要去哪儿,当听说是去人民医院时,就一个个悻悻地走开了。他们都很清楚,医院就在火车站的隔壁,远不过几十米的路程,哪还用得了三轮车?
穿过车站前的林荫,望着远处如树林般林立的脚手架,师父知道,他眼前的这座城市——他的故乡,此刻与这个国家的其他城市一样,正处在一种大拆大建的狂热之中。他只是不明白,难道文明和富裕,就一定意味着要让农民放弃四合院搬进楼房吗?那农具怎么办?粮食往哪儿放?牲畜在哪儿养?再者说了,难道住进楼房就意味着幸福与和谐吗?由此,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尽管住的是平房,可那时候的邻里关系多么和谐啊。他不觉加快了脚步。眼不见为净,他恨恨地想。
进到医院,师父低头便往住院部走。因为之前曾来过几次,对宝都市人民医院的布局,他还是比较熟悉的。走到护士站,他正准备打听母亲的床位,却与迎面走来的儿子撞了个满怀。
“你不是说不来吗?”儿子看见是他,便拉长着脸冷冷地问道。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仇人。
“儿子,你奶奶住在哪儿?”他没有理会儿子的态度,大声追问道。
“316。”儿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多少?”
……
“这熊孩子!”师父原本想喊住儿子,但想到此刻不是怄气的时候,便不满地小声唠叨了一句。
病房里充满了浓浓的来苏水味。看见师父进来,侄子晓华从椅子上站起身,轻声地喊了一声叔叔。听到喊声,正在床边瞌睡的大哥抬起头,见到是他,便用手捋了捋脸,淡淡地问了句,“回来了。”
“回来了。”师父微笑着回道。他是从心里感激大哥的,这个家如果没有大哥撑着,早不知道垮成什么样子了。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跟拉家常的时候,母亲的情况他还不清楚。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身边的说话声。她惨白的脸色在花白头发的衬托下,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已全然没有了生命的活力。师父突然觉得,有一股热流猛地从腹间升起,瞬间充盈了他的大脑。他低低地叫了声,“娘——”。接着,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或许是母子间神秘的心电感应,就在师父弯下腰,准备把脸贴向母亲面颊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这个生命如残灯般垂危的老人,竟慢慢睁开了眼睛。
“奶奶——奶奶醒了,奶奶醒了!”见状,晓华在一旁喊了起来。喊声惊动了站在窗边的石秀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娘——我是小海。”师父轻轻地说,“娘,我回来了——小海回来看你了。”
母亲的嘴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没能说出口。她定定地望着师父,仿佛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望着望着,一颗浑浊的泪水,便从她那两只深陷的眼窝里,慢慢溢了出来。
“水——”母亲忽然说。
闻听,晓华赶忙端过一杯水,递到了师父的手上。
喝完水,母亲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师父觉得,她那双原本棉花般柔软的手,突然间竟有了一丝力气。
“小-海-回-来-了——”母亲一字一字地说。尽管声音不大,但足已震撼全场了。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脸上挂满了不解和惊讶,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堪称神奇的一幕,竟然发生在自己的眼前。毕竟老人已经昏迷二十多个小时了。
两天后,母亲已恢复进食,大小便也恢复了正常,一切迹象表明,她的身体正以奇迹般的速度复原。按照医生的说法,照此下去倘若不再反复,过几天她就能出院了。母亲的意外好转,当然是师父希望看到的,但他没想到居然恢复得如此之快,实在是令他大喜过望了。
眼看着母亲一天天康复,师父再次坐不坐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飞向了那桩他头疼的分尸案。死者究竟是谁?她的身份确定了吗?是谁杀了她?真的是胡森吗?胡森现在在哪里?这一个个悬而未解的谜团,如同一群爬进裤腿的跳蚤,令他坐立不安。怎么办,是继续陪下去还是回去?他犹豫了。
“哥,出来我俩说句话,”几经斗争,师父还是决定回去。于是,他趴在大哥耳边,对正在闭目养神的大哥说。随后,老哥俩便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
“我想回啊。”来到走廊上,师父开口说道。
大哥没吭声。
师父于是明白,大哥是生他的气了。他分明在用沉默,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我那边有个案子,正在要紧的时候。”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是个姑娘,被人大卸八块。哎——到现在人还弄清楚是谁呢!”
听他说完,大哥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头转了回去。他见大哥的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冷峻,便接着说道,“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可是,哎——娘这边,就只能靠你和嫂子了。晓亮想住,就让他多住几天吧,有事也能帮扶一下。”
大哥依旧没有说话。
“你看,年底我就该退了,手里的活弄不利落,我也放心不下不是?”
“娘这边恢复得挺好,我也就放了心了。”
……
“回去吧。”冷不丁,大哥就像扔出一块石头,掷地有声地说道。
师父还想说点儿什么,但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出口。他明白大哥心里不满,只是嘴上不说而已。谁让他是大哥呢?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跟母亲告完别,师父准备动身去车站,谁知道儿子这时候竟冒了出来。
“赶紧走,眼不见为净!”见他背着包出来,晓亮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不轻不淡地说,“大忙人啊。地球少谁都行,唯独不能少了你!赶快回去拯救你的人民吧,他们可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私!”
“熊孩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听到儿子一席不轻不淡的风凉话师父有些生气,于是小声斥责他说,“我这不是有事吗?”
“对对对,你有事,你忙,就你事多,别人都是大闲人!”晓亮毫不示弱,大声叫嚷着说,“别虚伪了,谁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说,你什么时候想过这个家,想到过奶奶?”
“小兔崽子,少胡说八道。我怎么就不管家,不管你奶奶了?你把话说清楚!”见儿子越说越离谱,师父心里的火一下子被点燃了,他大声反问道。
“就不能小点儿声?”见师父爷俩吵得厉害,一旁站着的大哥开口说道,“就不怕被人笑话了去?”
“赶紧走吧,迟了该耽误你的大事了。”晓亮再次不咸不淡地说。
11
尸检报告是师父回来后的第二天出来的。报告说,被害人死于颅内出血,死亡时间大约一百五十天。另外,报告还对死者的年龄身高胖瘦等基本情况,一一做出了评定,唯独其姓名籍贯等身份信息,还需要进一步工作落实。报告中提到一点,引起了师父的注意,报告说,在该女子的体液中,检测出了冰毒成分。
瘾君子?看完报告师父有些兴奋。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沿着这条线追下去,死者的身份之谜或许就能解开了。经验告诉他,瘾君子们就像蜘蛛网上的一个个连接点,彼此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胡森的情况已调查清楚,具体如下:胡森,男,三十四岁,身高178米,较瘦,长脸,独身,无业,父母双亡,性格孤僻,曾因吸食毒品被治安拘留。户籍登记地:b市hk区胡家牌坊村7号(现已拆迁)。据说,该人曾长期居住在深圳,去年上半年回到b市。回来后,一直居住在苍山小区的一个亲戚家里。有人说经常外出,好像是他在做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就没人知道了。由于胡森行事各色,他在b市基本没有朋友。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同学和亲戚一个个头把摇得如同拨浪鼓,就差张嘴骂娘了。
师父把前期走访到的信息捋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死者来b市的时间一定不长,否则不会没有人认识她。所以,想要弄清她的身份,还得把胡森回b市后的行踪弄清楚。可是线索一点儿都没有,该从哪儿入手呢?
机场以及火车站信息显示,胡森已经很久没乘坐飞机和火车了。他最近一次乘飞机是在前年,坐火车的时间就更早了,这显然与他经常外出的说法矛盾。既然他经常外出,不坐飞机又不坐火车,那他坐什么?难不成是开车?开车倒是一种既方便又私密的出行方式,来无影去无踪,尤其是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可是在查过他的资料之后,师父又泄气了。胡森根本没有汽车!如果他真的是开车外出,那车就只能是了,可谁又能把车借给他呢?
想来想去,师父决定从汽车入手试试。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一条思路,既然有这种可能,就不能轻易放过。令他没想到的是,刚刚才走访了两天,他就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一天,当他把胡森的照片,拿到苍山小区附近的一家加油站,让里面的加油员们看时,一名姓李的女加油员一眼就认出了胡森。
“就是他,没错。他这张贼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女孩大声嚷嚷着说。
随后,女孩跟师父讲了一段故事。她说,“时间应该是在春天前后,也就是一二月份吧。我记得那天我穿着大衣。有天晚上我值夜班。你不知道,夜班有多难熬啊。”说着,女孩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夜里两点多,我加完一辆车想进屋歇会儿,那家伙开车过来了。他当时开着一辆gl8。对,就是gl8,这车我认识,我们老板就有一辆。灰色的,牌号我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后面好像是个8。“
说到这里,女孩停下来,眼睛望着师父,等待着他的反应。见师父没有说话的意思,这才接着说,“他把车停在加油机旁,既不喊人也不说话,我就没搭理他。我当时浑身上下都冻透了,就想回屋去喝口水暖和暖和。我前脚刚迈进屋里,还没等端起水杯,外边的喇叭就响了。你想想,漆黑漆黑的夜里,四下都静悄悄的,那喇叭声有多刺耳!我一生气,就坐到了椅子上,心想,摁吧你个王八蛋,摁死了我不出去。喇叭足足响了有两分钟。我担心再响经理出来骂人,只好憋着火出了门。走到车旁见没人出来,我就伸手敲了玻璃,那傻逼摇下玻璃张嘴就骂,‘耶呵,还有活的啊。我以为加油站的人全死了呢。’一听他骂人,我就不干了。加油虽然是服务行业,可加油员也是人不是?于是我就回了一句,‘你才死了呢,你们全家人全都死了!’他出口伤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们两人就对骂起来。骂了一会儿,后座一个女孩说话了,听着像是南方口音,她大声嚷嚷着说,‘大半夜的吵什么吵,烦死人了!’那女孩嚷完,那傻逼不再跟我吵,却把矛头转向了她。两人在车里叽里咕噜争吵了半天。从她们的吵闹中我知道,原来他们刚从外地回来,好像是去宜什么了。对了,是宜宾。再到后来,那女孩下车摔门走了。紧接着,车上又下来一个女孩,跟在那女孩身后一起走了。那傻逼油也没加,一边骂一边开车去追她们了。你问我为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俺老家有个说法,生日当天被人骂,一年都晦气。所以,我恨死那个傻逼了!”
谢过了女孩,师父从加油站出来,心中感觉明显好受了些。看起来之前的判断没错,那个被杀的女孩,当时应该就在车上,之所以没能找到她的信息,是因为她来b市时间太短吧。
回到单位,师父立刻把有关gl8车的情况,向魏大福做了汇报,并谈了三点看法。他说,“一、既然加油员提到了sc宜宾,就应该联系一下sc方面,看看宜宾那边最近一段时间,有无人员失踪的情况发。二、建议从那辆gl8入手,继续追查线索。三、设法寻找另外一个女孩。”
他又强调说,“既然胡森开过那辆车,他与主人的关系就一定不一般。车主是否了解事情的内幕?”
随后他又补充说:“当然,要想从加油站获取车辆的相关信息,已经没有可能,毕竟时间太久了,视频资料不可能保存到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调取全市所有相似车辆,然后逐一过筛子。这样做工作量会很大,但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怎么找?全市的gl8几百辆,这可真是大海捞针啊。”师父说完,魏大福感慨着说,“再者说了,即便找到车,又能说明什么?”
“先找找看看,说不定就会有惊喜呢。”
“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咋办?我总不能抱着你哭一鼻子吧?”
“哭要是管用的话,我陪你一起哭!”
接下来,在魏大福的统筹协调下,调取车辆信息的工作,被有条不紊地展开。很快,全市符合条件的汽车资料,被陆续送到了师父手里。这些车一共578辆,其中已报废的有3辆,真正能上路行驶的共计575辆。拿到资料后,师父首先给每辆车建了一个档案,然后安排人员分组分批,逐一进行走访。在走访的过程中,他要求工作人员必须做到两个务必。即,务必与车主本人见面,务必走访相关人员。与车主见面好理解,走访相关人员,其实是为了防止车主说假话,用相关人员的话,来验证车主的真伪。任务安排下去,师父并没在时间上作太多要求,只是说要尽快。因为他担心过分赶进度,会影响走访的质量。
十几个人用了一周时间,把575辆gl8过筛子般走了一遍,结果却令人失望——一条线索没发现。案件调查再次走进了死胡同。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专案组因线索中断,而陷入漫漫黑夜之中时,从sc方向,却传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sc省公安厅的传真说,对比b市公安局的资料,他们发现一失踪女子,疑为被害女子。该女子名叫袁梅玲,女,24岁,汉族,yb市wy县龙会镇朱家冲三组人,父母离异,现随父亲一起生活。今年三月,袁梅玲的父亲曾到派出所报警,称与她失去联系,要求民警帮忙查找。根据报警记录显示,袁梅玲的特征,与b市被害女子极为相似。接到消息后,师父立刻联系了宜宾警方,请求对方为袁梅玲的父亲进行dna检测。三天之后,检测结果传到b市,经比对发现,袁梅玲父亲与被害女子的dna相似度为999%。因此,确定两人之间存在血缘关系。至此,经过十几天的调查,被害女子身份终于被揭开了。
被害人的身份被确定,案件侦破又向前推进了一步,这原本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但师父却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他明白,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确定死者的身份,只是案件侦破迈出的一小步,后面还有更多任务在等待着他。他剩下的时间够吗?他不知道。
12
天还是一如既往得热,期盼中的凉爽依然如消失的鸽群般杳无音讯。夏老板显然还没作好退位的打算,准备继续在这个星球上横行霸道一阵子。树上的蝉仿佛知道自己已来日不多,天还没亮就迫不急地敞开了喉咙。
尽管不是值班日,但面对着一大堆未结案件,我还是感觉头皮在隐隐发麻。近期,从市局到分局一直都在强调为基层减负,可是减来减去,任务非但没少反倒增加了不少,真是令人苦笑不得。
说来也怪,以往点完卯就闪人的师父,今天开完早会却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稳稳当当地坐在警区办公室的角落里,拉长着脸不说话。见师父情绪不高我没敢多嘴问,直到把活安排完,才慢慢蹭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了,心里不痛快?”我轻声问道。
“嗨,有什么痛快不痛快的。咱一个平头老百姓,不痛快又能怎样?”师父用手揉搓了一下脸说,“想想那一块块被分得四分五裂的尸体,我就觉得头皮发麻。人哪,有时候简直猪狗不如。狗撒尿还找个旮旯,猫拉屎还知道挖坑埋上呢。可人呢?当他挥舞着大刀,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切成一段段的时候,不知道他脑子都在想啥。他就不怕遭报应?”
“一大早您就为这个啊?”我耸了耸鼻子,不屑地说,“师父,不是我说您。眼看着您就该退休了,您还操那份闲心干嘛?好好保重自己身体,比什么都强!”
“我就不爱听你这么说。”我的话音刚落,师父便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瞪着那双葡萄似的小眼睛,大声教训我说,“还警长呢,你就这点儿觉悟?”
“得,算我没说。”见他的火气上来了,我只好偃旗息鼓,“师父,我不跟您吵。但我还是想劝您两句。您看看您跟晓亮,见面就跟仇人似的,您就不能多为他想想?”
“我这个人啊,就是操劳的命!”师父叹了一口气,额头的皱纹紧了一下,说,“行了,你也不用劝我。我知道时间不多了,照这样下去案子要想破,简直就是妄想。哎,眼看着是要死无全尸了,可我还能怎么样?”
面对师父的肺腑之言,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话对他来说都是个空。好话有时候能让人心情舒畅,有时候却像肥皂泡一样脆弱不堪。我终于理解到,一位在公安战线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兵,维护自己荣誉时的迫切心情了。
自从跟上师父后,我才渐渐明白,世界上原来有一种人,把事业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他小心翼翼,他倍加努力,他患得患失,就是为了保护好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荣誉,好让自己的职业生涯,能有一个圆满的归宿。可那些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会成全他吗?
“现在的孩子,没一个成器的,不懂业务不说,还懒。不推他不动,推了还不动。简直是没救了。”说到刑警队的人,师父的牢骚就更多了。
“当年,我在刑警队那会儿——”发完牢骚,师父把话题一转,又回到了那个千年不换的老黄历上,“那时候的人傻。案子破不了,不用领导督促,自己早就着急了,三天三夜不睡觉是家常便饭。现在技术手段上来了,破案率却反倒下去了?为什么?”
看见我直摇头,他接着说,“很简单,积极性没了。以前破案靠什么?靠的是民警一点一点去摸,靠的是一点一点积累,靠的是豁出命去干!你要始终坚信一点,再高明的罪犯,在犯罪的一瞬间都是愚蠢的,因为冲动让他失去了理智。冲动完他就会后悔,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因此,一个错误就引出了无数个错误。结果呢,窟窿不但没补上,反倒越补越大,直到把自己的屁股露在外边被人用脚踢,才知道疼呢。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
我真想说,师父,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当年的老黄历说事?可我没敢说。我理解师父,像他这样从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人,对那段一穷二白的日子拥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的固执,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他的那套过时的理论,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接受?想到这里,我开口劝他说,“师父,您也不用着急上火,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再说还有穆铁柱呢,就我们这点儿个子,且轮不上呢!”
“穆铁柱?你真会开玩笑。”没等我说完,师父便打断了我的话,“我看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领导腔了。你呀你,你算是白跟了我一场。”说完,他把手往后一背,走了。
师父离开后,我起身去了趟银行,调取了一段录像资料,接着又马不停蹄,赶到101路快速公交总站,准备调取另外一段录像。哪知道车刚进公交站门口,手机就在口袋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晚上有事吗?”电话是于芳菲打来的,她说话一向直截了当。
“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想请你吃个饭。怎么,不赏光?”
“请——我——吃饭?”习惯了山呼海啸的我,猛然听到这和风细雨,一时竟没适应过来。
“对啊,请你吃饭,上不上脸啊?”于芳菲继续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问。
“那我得想想。”见她一反前态的温柔,我便故意拿话逗她说。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不就是吃个饭嘛,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吧,给句痛快话!”于芳菲的耐心被逼到极限,终于露出了原形。有时候,我真替给她起名字的那人感到悲哀,芳菲——一个多么浪漫的名字,简直是如沐甘露啊,可她居然……哎——她算是白瞎了这个秀气的名字!
“六点半,白露酒家,不见不散哦。”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就是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好好好,不见不散。”我只得再次选择投降。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即便你身上的棱角再多,最终也会被磨平。
挂断电话,我百思不得其解,抬头去看日历,才记起今天原来是自己的生日。丫头莫非是因为这个?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为之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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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左右,于芳菲再次打来电话,她用略带遗憾的口吻对我说,“原本想请你吃顿饭,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电话里祝你生日快乐吧。等我回来,这顿饭一定补上!”
原来,她刚刚接到通知,需要立即出发赶赴某地。类似她这样,遭遇到不期而遇的突发性任务,对我这个有着近十年警龄的警察来说,不能说司空见惯,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所以尽管略感遗憾,但我还是平静地选择了接受。话又说回来,即便我不接受,又能怎样呢?
放下电话,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或许是于芳菲那突如其来的关怀,点燃了我内心深处的孤寂。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到了茫茫草原之上,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青草便再无它物。我明白这种感觉的产生,并非因为于芳菲,而是因为另一个人,一个我喜欢了许久,却一直没能表白的人——武静月。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知道吗,静月?”我不觉心里一酸,喃喃地说。
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是静月打来的,但我没接。清脆的铃声,如同坠落的玻璃杯,一声声破碎在我耳边,我却浑然不觉。静月已心有所属,这既成事实。在她从晓亮手里接过订婚戒指的一瞬间,她的心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一个名叫石晓亮的男人。
我一向认为,像武静月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应该出现在尘世间的。她即便不在蟠桃树下,也应在月宫与嫦娥为伴。然而,一场罕见的大雨,却意外地把她推到我的面前,让我的心从此不再平复。
那是去年七月的一个傍晚,当大地的燥热被一阵阵凉风吹散,地面上翻腾的热浪逐渐消退的时候,人们在大呼凉快的同时,却没想到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正在万米高空孕育生成。
雨势来得极猛,劈头盖脸,大有一口便吞下整个地球的架势。30分钟后,雨水淹没了b市所有低洼路段,50分钟后,雨水吞没了b市的主要街道,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全市蔓延。昆河水位告急,昆河区告急,苍山区告急,hk区告急……一时之间,偌大的b市如同一片飘荡在雨水之中的树叶,随时都有被大水吞没的危险。
我驾驶一辆警车,刚刚护送一位孕妇回家。在返回的途中,车过金安桥下,我注意到刚刚还裸露在外的路面,此时已经被积水淹没。雨水漫过路肩,在桥下形成了一个明晃晃的水塘。远远望去,我发现有几辆车,正西瓜皮般地漂浮在水面上,随时都有被洪水冲走的危险。正当我惊讶于雨水的迅猛,思考着该如何下去救人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喊声。
“大家不要慌,听我指挥——拜托了!”声音镇定自若脆如银铃,分明是个女孩。
这时,我注意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伸手指向水塘,“警察同志,请你把车头转个方向,车灯冲那边。”
一边安排我,白衣女孩一边把手拢成喇叭状,冲着水里正拼命呼喊的司机和乘客喊道,“大家不要慌,也不要乱动。请耐心等待一下,我们马上就来!”说着,她第一个冲到了水中。
在女孩的带领下,刚刚还在围观的人们,纷纷蹚着水,朝那些飘着的汽车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那些搁浅的汽车,终于一一被推到了岸边。
当我擦干脸上的雨水,试图在人群之中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时,夜色之中却早已没有了她的影子。
事后,我曾多方寻找白衣女孩,却始终没得到她的下落。倘若不是b市电视台记者的执着,这辈子我恐怕都不会知道,那个如白杨般亭亭玉立的女孩,居然是一名幼儿教师。
电视镜头中的武静月落落大方,面对记者的提问她显得有些腼腆。这位面容姣好身材颀长的女孩,始终重复着一句话,“这是我应该做的。”
倘若不是对着电视画面,我绝对不会相信,那天晚上在雨中泼辣凌厉指挥若定的白衣女孩,居然会生得如此文弱秀气。
“一个泼辣凌厉,一个文弱秀气,哪个才是最真实的你?”认识一段时间后,我曾经这样问她。
“哪个都是,哪个都不是。”静月笑着说,“任何人都有两面,坚强的一面,也有柔弱的一面,只是你没有注意而已。”
静月说,任何人都有柔弱的一面,也有坚强的一面,我是完全赞同的。的确,任何生命,不仅仅是人类,每一个承载着生命的个体,都有刚强的一面,同时有柔弱的一面,难道不是吗?
两次见面,一次在大雨滂沱的夜晚,一次在电波交互的画面中,尽管距离远近不同,但那个白色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我相信,只要有缘,我们就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可我们算是有缘人吗?有人说,缘分就像一道墙。你在墙的这边,她在墙的那边,但却老死不能往来。莫非我和她之间也隔了一道墙?
大约一个月后,当洪水带来的不快渐渐被人们忘记,生活再次迈上正轨的时候,我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偶遇,燃起了那团原本已渐渐熄灭的火焰。
那时候,我刚刚被认命为警长,正准备施展手脚大干一番。其实,警长的权利很小,没有经济支配权,没有人事调动权,除了给民警安排工作外,其他权利基本没有,至于警区与外界的联系,则全部由带班副所长负责,警长一般都无权过问。那段时间,副所长苏勇因公出差,一时不能归队,所里便把到军分区走访的任务交给了我。正是这次走访,促成了我与净月的再次见面。
那天上午,我开车从军分区大院出来,经过幼儿园的时候,忽然听到园里传出阵阵歌声,歌声来着一群孩子,它清澈似水宛如春风,让人闻之心旷神怡。在好奇心驱使下,我不觉便把车在了园边。透过院墙上的篱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远远地领着一群孩子从楼里走出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羽林郎》中的一句话:“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是的,这不正是娉婷吗?她的步态,她的长发,她的投足,她的微笑……宛若出水的芙蓉,又似随风摇摆着的荷花,简直美极了!就在我呆立不语之际,她转头朝我莞尔一笑,随即便俯下身去身边的孩子了。我呆呆地忘了一会儿,期待着她能再次转身,可最终没能如愿。直到同事何伟在一旁提醒,我才流连忘返地驾车离去。
“警长,喜欢上人家了吧?”出了军分区大院,何伟笑着问道。
“小屁孩,你懂什么!”我当然不肯承认。怎么说,我也是他的上司,在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后辈面前流露真情,我暂时还做不到。但我很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我曾经设想过,许多与她见面的场面,但我万万没有到,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会来得如此偶然。或许这正应了那句话,生活如此变化多姿,如果仅凭想象就想洞悉世界,简直比登天还难啊。
当然,我还得感谢苏勇。如果不是他的因公出差,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有机会到军分区大院来,更不会有机会走进那道篱笆墙,又如何跟静月见面?
尽管没说话,尽管只是远远地一望,我已经心满意足。用工作中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既然已发现目标,那抓住她就是技术上的问题了。可关键问题是,这项抓人的技术实非我所擅长。我总不能旁若无人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去傻呵呵地对她说,你好,我很喜欢你,让我们交个朋友吧。这显然不是我的风格。我到底怎样的风格?我自己都不清楚。
就在我辗转反侧,为如何接近武静月而纠结的时候,一个不期而遇的电话,却无意间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交往的窗户。有人说,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留下一扇窗。信然!
电话是石晓亮打来的。
“周日下午你有空吗?”他径直问道。
我问他怎么了,他接着说,“你要有空,就帮我个忙?”
我盘算了一下周末的安排,清楚自己确实没有要紧的事情要做后说,“应该没事。有什么事,你说吧?”
“下午两点你过来,跟我去接个人?”
“接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了你也不认识。哎——别忘了,周日下午两点!”
“放心吧,忘不了。”
周日下午,我如约来到南湖休闲会馆。在我停放摩托车的时候,一辆金龙大客车威风凛凛地从远处开过来,嘎然一声停在了会馆的门前。随后我才知道,那天我要去接的,原来是整整一个班的小朋友,还有他们的老师。
“你在搞什么名堂?”上车后,见石晓亮已在车里,我开口问道。
“跟敬老院搞一个联欢,邀请了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石晓亮笑着说,“怎么,你不喜欢孩子?”
“还以为要去接女朋友呢,如此大动干戈的。”我故作不满地说。
“你真会开玩笑。”石晓亮笑了笑。笑完,他话题一转,幽默地说,“很难说哟,说不定里边将来就有我女朋友呢。”
“和小朋友?”听石晓亮这样说,我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还要等多久,你就不怕师父他老人家等不及?”
“不会让他等太久的。”石晓亮微笑着说道。
对晓亮的这句话,我当时并没在意。因为那时,即便我用脚丫子思考,也不会把他和武静月联系在一起。
车进军分区大院,拐过一道弯,我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群小朋友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候在幼儿园的院子里,而在队前站着的,正是武静月。看到汽车从远处驶来,孩子们发出一阵欢腾声,一个个笑逐颜开犹如盛开的鲜花。队伍的尾部,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女教师。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当晓亮向我介绍武静月时,我笑着说。
“怎么,你们早就认识?”晓亮显然对我的回答感到吃惊,他转身望着武静月问。
“我们——什么时候?”武静月也有些吃惊,脸随即便红了。
“看来武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开玩笑说,“您不记得了?那天晚上,金安桥下,一辆警车?我就是那个民警。”
“哦——我说是嘛。”武静月这才如梦方醒,她有些尴尬地说道,“对不起,那天晚上有点儿乱,我确实记不清楚了。”
“你不记得我,可我记得你呢。”
那个下午,算得上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下午了。尽管我们交流并不多,但只要能看到武静月,听到她的声音,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那天下午的演出,几乎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孩子们都很快乐老人们都很开心,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每一个人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如此而已。
在孩子们表演期间,我一直偷偷观察着武静月和石晓亮。尽管他们坐在一起,也只是偶尔才有一两句的耳语,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他们似乎已经认识很久,是颇为熟悉的老朋友了。看到他们亲昵的样子我有些不解,他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竟有如此得默契?
在我看来,人与人相识是需要缘分的。只有有缘人,才会聚在一起。当然,缘分也分很多种。比如父母与子女的亲情之缘,萍随相逢的朋友之缘、牵手一生的婚姻之缘、同窗苦读的同学之缘等等。无论哪种缘分,都是上辈子修下的,都应该倍加珍惜。婚姻之缘,作为缘分中最奇特的一种,更加彰显出它的弥足珍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并非萍水相逢即可做到,是需要前世缘分的。唯此无他。
这问题一直蟒蛇般在我心里纠缠了很久,直到有一个天,石晓亮把一切告诉了我,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才是真正的有缘人。
14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重新拉回了现实。
打来电话的是师父,一张嘴,他便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地问道,“喂——小子!今天是你生日吧?瞧我,差点儿把这事忘了。这样吧,一会儿就到我家来,我弄俩菜,咱爷俩一起乐呵乐呵。”说罢,不由分说就挂了电话。师父就是这样,快六十岁的人了,说话办事还像一阵风。
接完电话,还没等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铃声却再次响了起来,还是师父,“要不把人都叫上吧,大伙儿最近都挺累的,就算我给大家改善伙食,你看怎样?”
“那——好吧。”
“你小子听起来怎么不太对劲?”
“没有哇,我挺好的。”
“这就对了。哎——别忘了把那个小朋友叫上!”
“哪个小朋友?”
“行了,就给我装吧,别忘了啊。我先忙活去了。”
看来师父心情不错。不知道上午他明明还阴云密布,下午为何就转成了晴空万里,莫非遇到了什么喜事?我正准备开口去问,不料他已挂断了电话。望着手中嘟嘟作响的手机,我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晚饭自始至终,都洋溢着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师父今天并没下厨,他从大江南叫来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听说是我的生日,同事小何还特意到好利来,买回来一只生日蛋糕。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酒过三巡,没等我开口问,师父便不打自招地说,“我儿子订婚了。”
“订婚了?跟谁?”我佯装不知地问道,“这么大的事,这家伙竟然瞒着,得罚他请客!”
“该罚,该罚!”师父爆发出一连串的笑,“请客还不好说?我也是刚刚才听说,这小子连我都瞒着哩!”
“连你都瞒着,这怎么行?看来我得好好找算找算他了。”
“你不用去找他,我已经批评过他了。”
“那还差不多。”
我仔细观察了师父一眼,发现他那张皱纹堆磊的脸,此刻就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你小子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喝完一口茶,放下茶杯后,师父把话题一转,落到了我的身上,“你可要加把劲儿啊,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真等不及了!”
“喝喜酒没问题,可我总得先找到女朋友吧?”
“看看,又跟我装是吧?”师父瞪了我一眼,低声斥责道,“你小子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敢欺负人家小于,我可饶不了你!”
“师父,到底谁是你徒弟?”
“你是我徒弟,这没错。但你不能欺负人家姑娘,尤其是小于!”
“我欺负她?天地良心,您就省省吧,她不欺负我,就已经烧高香了。”我愤愤不平地抗议说。说完,见师父依旧眼珠不转地盯着我,只好改口说,“好,好,好!我不欺负她。我保证不欺负她,这总行了吧?”
“做人一定得厚道。”师父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把茶杯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然后说,“不管做人还是做事,都要讲良心。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不是畜生。”
“知道啦,师父!”我高声应道。
对于师父的敦敦教诲,尽管有时我会觉得不耐烦,但每次都能虚心接受。我理解师父,更赞赏他的为人。我知道,他是一个重情重义,表面冷漠但内心似火的好人。
如果说,认识师父是我的缘分,那跟上师父就成了我的福分。至今,我还清楚得记得,第一天跟他上街巡逻时的情景。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他将成为我一生的师父。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天啊。一整天,我和师父都在跟“狗骑兔子”(一种机动三轮车,驾驶室用铁篱笆扎成,驾驶员躲在篱笆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行动是街道组织的。街道综治办联合城管、税务、工商、等到家单位,对辖区范围内的无证摊贩集中打击。当天打击的主要目标,是一种被称为“狗骑兔子”的农用三轮车。“狗骑兔子”大多盘踞在早市附近,利用早市蓬勃的人脉大发其财,尽管城管已围剿多次,但收效甚微。
行动开始前,街道一位瘦得像麻杆的副主任,给大家作战前动员。他说,“‘狗骑兔子’这种东西,就像一块粘在脸上的狗比膏药,不仅影响到了我区的形象,更严重扰乱了我区的秩序。大家认为应不应当将它铲除?”
现场鸦雀无声。
见没人响应,麻杆主任尴尬地环视了一周,继续说道,“当然,铲除“狗骑兔子”也是上级领导的要求。为此,我要求大家,在今天的行动中务必齐心协力,以雷霆之势携龙虎之威,彻底将这种落后势力从我区铲除,还人民群众一平安,还我区一良好的秩序。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三五个人小声应和道。
“行动开始!”尽管场面有些冷清,但麻杆主任还是适时地下达了开始的命令。随着他的大手一挥,清剿行动正式开始。
我和师父当天的任务,是负责把守早市西侧的一个路口。按照麻杆主任的要求,但凡有“狗骑兔子”从路口经过,我们就必须将它拦下,然后交给综治办处理。经过麻杆主任的动员,我感觉自己的血液此时已沸腾起来,浑身上下卯足了劲,发誓要让“狗骑兔子”见识一下我的厉害。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我的预料。到达指定位置后,负责开车的师父并没用车堵住路口,而是把车顺着停在了路边。
“石师父,这样不对吧?”发现路边的巨大空隙后,我不知深浅地纠正他说。
师父瞟了我一眼,没说话。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屑,就没敢再接着说下去。
大约一刻钟后,几辆全副武装的“狗骑兔子”,像一群受到惊吓的乌贼鱼,拖着长长的黑烟冒了出来。望着这几辆黄黄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的三轮车,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在等待师父下达出击的命令。只要师父一声令下,我必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毫不顾忌地冲向那几辆冒着黑烟的家伙,或者将它们绳之于法,或者和它们同归于尽。然而,随着“狗骑兔子”一辆接一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师父却没有一丝反应。他依旧紧闭着眼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等到最后一辆“狗骑兔子”的巨大响声,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他才驾起警车,朝“狗骑兔子”逃跑的方向跟了上去。
对于师父那天的奇怪举动,我始终无法理解。可我知道,作为一个连单位有多少人尚不能说清楚的新人,如果废话太多的话,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所以,我选择了闭紧嘴巴。尽管我没有说话,但并不代表我无话可说。对这次行动的处理,我需要有人给我一个说法,而这个人只能是师父。我在等待机会。
“那是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追逐啊!”师父感慨着说,“十年前,我曾亲身经历的一场追逐。在经过了一系列危险的追逐与拦截之后,我们最终在一个路口,将那辆嫌疑车撞翻了。那个多次持刀抢劫的犯罪嫌疑人,因此被缉拿归案。对待抢劫犯这样的亡命之徒,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你说对不对?”
说完,师父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见我默不作声,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先不要解释,你先想一想,这两次围堵有什么不同?”
我摇了摇头,随即又尴尬地笑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见我不愿说话,师父接着说,“其实,即便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在怀疑我,那天是故意放走了‘狗骑兔子’,对吧?”
……
“对,我是故意放它们走的。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什么我不告诉你。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刚才我讲的那个故事,和我们上次的行动相比,两者有什么不同?”
……
“两者在性质上有本质区别,一次是人民内部矛盾,一次是敌我矛盾,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吧?”说话间,师父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到鼻子上边闻边接着说,“你首先得弄明白,咱们工作是为谁干的,明白了这一点,一切就都解决了。”
见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小商小贩也不容易。他们占街做买卖是不对,可他们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非得赶尽杀绝?”
“他们为啥不去申请执照?”
“申请执照?怎么可能,申请也不会给他们办!那天你注意没注意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天参加行动的一共几个单位?”
“综治、工商、税务、城管、交警还有咱们,一共六个吧?”
“他们有车吗?”
“当然有了。”
“‘狗骑兔子’跑过来的时候,他们追了吗?”
我伸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这年头老百姓做点儿买卖不容易,何必非得赶尽杀绝?他们毕竟不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师父振振有词地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