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俗话说的好,八月的天炉膛里的烟——毒!这不,清早太阳还没爬出地面,地上就已像燃起了火。
“这个鬼孙子,都他娘的成精了!”一上班,师父就来到警区办公室,把厚厚一摞通话记录单往桌子上一扔,大声骂起了娘。
“石师父,案子是不是有眉目了?”闻听,冯哲在一旁小声问道。
“有眉目?我看是有眉没目了!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眼睛都快熬成灯泡了,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说着话,师父掏出烟盒,抽出一根扔给冯哲,又抽出一根放到自己的鼻子上,然后眯着眼贪婪地闻了起来。闻了大约一分钟,他再次开口感叹道,“哎,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啊,早晨就差点儿睡过了头。”
“师父,今天您还是坐前台吧?”尽管师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已经有了结果,于是故意拿话逗他说。
“我看你小子就是成心。”师父斜着瞅了我一眼,一边把烟从鼻子上取下来,一边说,“我知道你小子想听啥。你不是也有一份吗?来,你倒是给我说说,都看出了啥?”
“师父,你这是在考我吗?”我故意哭丧着脸说道,“那我就给你汇报一下?说得不对的地方,请您老人家批评指正。根据我的观察,最近和胡森联系频繁的,一共有七个电话号码。其中,五个是本地号码,两个是外地号码。根据通话时间长短分析……”
“小子,总算没白带你!”听我说完,师父点点头,脸上总算有了笑意,“我有一种预感,这小子肯定有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住在附近,跑不出苍山、梧桐雨、昆河人家、西山枫林和花开四季这五个小区。告诉咱们的人,下去走访的时候,一定要和物业、居委会的人见上面,尤其是楼门长,一定要见面,他们对楼里的情况最清楚。另外,多印几张照片,逐个发给他们,我就不信了,难道他能变成只雀儿,扎上翅膀飞了不成?今天值班我就不参加了,我一个人再下去转转,有事你多担待点儿吧。”
师父就是这样,只要有他在我心里就踏实。即便再复杂的案子,经他的手一捋,总能有拨云见日的晴朗,只是不知道这次,他还能不能续写以往的传奇。
再次见到师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我正在整理过往的调解卷,准备交档案室存档,不料师父突然从外边走进来,看见我张嘴就问,“林凡,我交代给你的事,你到底弄没弄,怎么也不回个话?”
“你交代的事?”我被他这当头一棒问得有些发懵,只得停下手里的活,不要意思地问,“啥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你也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说完,他掉身而去,边走边悻悻地说,“啥事?还好意思问我。”
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我这才记起,那天答应他去找石晓亮的事,心里不免暗暗叫起苦来,等到下楼再去找他,楼下却早已没了他的影子。
转眼到了第二天上午,我跟苏勇正在办公室,讨论那起失踪案的事,不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抓起电话,电话里传出师父的声音,“林凡,我在苍山小区,你能不能过来一趟?”他语速极快地问道。
“现在?”跟苏勇的话刚刚说到半截,我含含糊糊地问。
“对,现在。我在物业等你,快点儿!”话音刚落,话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音。他分明已挂断了电话。
我抬头看了苏勇一眼,苏勇笑了笑,然后朝我摆摆手说,“走吧,一起过去看看。老石叫你一定有事。”
走在路上,我反复揣测师父刚才的举动,却百思不得其解。苍山小区不是早就去过了吗?胡森压根就没在那儿住过。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着急忙慌地叫我过来干啥?莫非他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这老家伙,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不知道今天他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和苏勇在苍山小区的物业中心找到了师父。这个物业中心位于六号楼的地下室的一层,因为采光很不好,地下室显得非常暗,靠几个灯泡勉强维持亮度。他正站在灯影里跟几个人说话,看见我们就走了过来。
“怎么了师父,是不是有了新发现?”我忙不得地问道。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师父淡淡地说,“刑警马上就到,魏局也要过来。”
我立刻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他是想往我的脸上贴金呢。案子有了突破,而我能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毕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你再回忆一下,他到底是哪天搬走的?”师父转回身去,对灯影里的一个胖子说,“准确点儿。”
“四月初,具体3号4号我真记不清楚了。我再想想……”胖子伸出手去拍自己的脑袋。他那张肥硕的大脸,便蝴蝶翅膀般地抖动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没错,就是3号。那天是我闺女的生日。上午我去买蛋糕回来,刚好在小区门口碰上他,他正领着一辆卡车从外边进来。我问他,他说要搬家。我又问,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啊?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不愿说。”胖子吸了一口烟,烟在肺里憋了大约五分钟,才蟒蛇般地从他那两只粗大的鼻孔中爬了出来。
“他是不是犯事了?”见师父一直冷着脸,胖子小声问道。
“后来你又见过他没有?”师父没有理会他的提问,接着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
“走,我们过去看看。”谢过胖子,师父转身就往外走,我和苏勇赶紧起身,跟着他朝楼外走去。
5
苍山小区位于昆河西岸苍山的南麓,是一个相对老旧的小区。由于建设时间较早,这里一水都是六层的板楼。与周围动辄十几二十层的高楼相比,委实显得有点儿寒酸。早先,这儿是一家大型国企的职工宿舍,九十年代房屋私有化,房子便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了企业的内部职工。被师父发现问题的那套房子,就位于小区5号楼1单元的101号。
101现在的房主叫王大烈。据王大烈介绍,101原来的房主叫胡凤仙,但房子他是从一个叫胡森的人手里买的。王大烈还说,胡凤仙其实就是胡森的姑姑。因为身体不好,她终生未嫁,单位照顾她破例给了她这套两居室的楼房。两年前,胡凤仙因病去世,就把房子留给了胡森。得到房子后,胡森一直没办过户手续,一直等到要卖房了,他才到房管所办理了过户。王大烈之所以看上这套房子,主要是因为价格便宜,但问他究竟有多便宜,他却死活不肯说了。
从严格意义上讲,这算不上一套标准的两居室,因为它没有客厅。进门一条狭窄的过道,面积顶多有三五平方米。一左一右分别是两个卧室,一个朝阳一个背阴。朝阳的房间有一个落地的阳台,背阴的房间只有两扇窗户。厕所和厨房都在进门的左手。这样一套普普通通,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房子,到底能有什么问题?
魏大福到的时候,刑警已勘验完现场。房主正纠缠住师父不放,向他打听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师父倒显得很耐心,始终微笑着作出各种解释。房主似乎有些不相信他,见魏大福从外面进来,就抬脚想去找他,被我拦在了一边。
“老石也在啊,”魏局首先跟师父打了个招呼。论年龄,魏大福只比师父小两岁,但从外观上看,师父似乎要比他年长十岁。一米八的身高,白净的面庞,乌黑的头发,肥胖适度的身材,戴一副金丝眼镜,人显得干净利落。
“哟——魏大局长来了?几天不见,你又发福了!”师父轻轻拍了拍,魏大福微微隆起的肚子,然后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该减肥了。”
“哈哈哈!是该减肥了,没时间啊。”魏大福爽朗地笑了。笑完,他再次下低头去,把脸贴近师父小声问道,“退休手续办完了吗?”
“怎么,想撵我走啊?还差有几月呢!”师父故作生气状回道。
“瞧你说的,我巴不得你能干到老呢。昆河少了谁都行,唯独少不了你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不走了。”
“你呀你,还是那么幽默。”
魏大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会儿看看墙,一会儿瞅瞅地,见几名刑警正在翻箱倒柜,累得汗水直往下淌,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尽管没他说话,但瞎子也能看出,这位副局长对现场勘察的结果,似乎有些不太满意。
刑警离开后,我向房主道了谢,准备和师父一起回派出所。就在这时,王大烈从屋子里跟出来,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想要师父作出什么保证,见师父对他代答不理的,就悻悻地回去了。
“你怎么看?”房主走远后,师父问我。
“房子就这么大,一眼就能看穿。反正到现在为止,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你没感觉到,这房子卖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说房的价格?”
“对。我打听过了,这套房子的实际交易价格是三十五万。按照市场价格,它最少值四十万。这里外里就差了五万。五万哪,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为啥急着把房子卖掉?”
“胡森的情况我们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有一个孩子跟着他前妻,没有固定工作,仅此而已。”
“明天你安排人,接着去摸他的情况,我打算再回来看看。我就不信了,还真的出了鬼了?”师父突然恶狠狠地说。
我并不打算劝师父放弃,因为我明白,他一旦犯起倔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不他就不是石秀峰了。
第二天直到中午,师父才抽出空来,再次去了苍山小区。上午,因为市局一位副局长要来检查,所领导要求全员在位,结果引得师父发了一大通牢骚,把派出所领导从上到下数落了个遍。他这人就这点不好,干工作不遗余力,但脾气也不小,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属倔驴的。
到小区后,师父并没直接上楼,而是顶着烈日,沿着五号楼的外墙转了一圈。当走近王大烈家的窗户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的现象。王大烈家的窗户底下,落满了指甲盖大小的绿头苍蝇。这一特殊现象,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查看完一圈后,他这才抬脚,走进了王大烈家对面的邻居家。
王大烈的邻居,是一对七十岁开外的老夫妻。老爷子姓黄,尽管身体较瘦,但鹤发童颜气色上佳。师父进门的时候,黄老爷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见老伴陪着师父从外面进来,忙摘下眼镜,把报纸放到了一边。
黄老爷子告诉师父,三月份胡森曾装修过一次阳台。当时施工把楼道弄得乱七八糟,老爷子为此曾找他理论。对此,胡森的解释是,他家的阳台每逢下雨总**,所以他需要把阳台垫高些。胡森要垫高自家阳台,老爷子自然管不着,但他把楼道弄得汤汤水水就不行了。老爷子因此说了胡森几句,不料那小子竟对他破口大骂,好悬没把老爷子气背过去。为此老爷子找过居委会,找过片儿警,但都没能妥善解决。见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索性也就不管不问,任由胡森折腾去了。
黄老爷子又说,胡森这人作风极差,经常带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过夜,并且在家里大吵大闹,弄得四方邻里都不得安宁。对此,他早就有心要向公安机关举报,只是一直没能抽出空来。至于胡森是什么时间卖掉的房子,他就不清楚了。
从老爷子家出来,师父接着去敲中间一户人家的门,门敲了半天,屋里没有一丝反应,只好抹回身来,再次敲响了黄老爷子家的门,这才知道,中间那户人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了解完一层的情况,师父接着又去了二层三层,直至六层,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走下楼来,敲响了王大烈家的门。
“有事吗?大烈今天不在家,有事您改天再来吧。”一个女人隔着门大声说道。
“我不找王大烈。你让我进去,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谢谢您了。”师父知道屋里说话的是王大烈的女人,便耐心地作着解释。
“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女人一边唠叨,一边极不情愿地开了门,“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对不起,打搅了!”师父只得陪着笑,小声道歉说。
或许连师父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这次走访,竟成为了扭转案情的关键。
6
尸体是第二天上午,从王大烈家的阳台下面找到的。经现场探测,水泥的下面果然有一不明物体。随着上面的水泥被凿开,一股恶臭便像开启的魔鬼之门,从下面冒了出来。一共挖出了三只塑料袋,都是装垃圾用的那种黑色厚塑料袋,每只袋子装有大小不等的尸块。当袋子被抬上来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便伴随着王大烈女人的尖叫和哭泣,传遍了整个苍山小区。
从现场回来后,警区的所有人都没回家,民警们聚拢在警区狭小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手里摆弄着一部手机,等待着迎接加班的命令。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今天晚上必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找到尸体,意味着这桩被冒充为成走失案的凶杀案,终于浮出了水面。接下来,确定被害人身份,破解凶杀原因等一系列任务,也就被摆上了桌面。死者是谁?果真就是胡森说的那个袁美玲吗?如果真的是她,她是哪里人?是胡森说的sc眉山吗?不是她死者又会是谁?她是如何被杀的?胡森就是凶手吗?他为何要杀她?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师父眉头紧锁,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根烟横在他的鼻子下。尽管他没说话,但我还是从他皱紧的眉头中,读到了什么。师父只剩几个月就要退休了,他的时间够吗?倘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案子破不了的话,他之前的过失(如果能算过失的话),岂不永远没有了改正的机会?那样,他是不是就将带着遗憾从这里离开?
就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大家于是不约而地把目光投到了电话上。
“你奶奶住院了?啥时候的事?”电话是晓亮打来的,听得出来,他说话的态度不是很友好。
“什么,你说我的手机?手机没电了。这几天事有点儿多,没顾上充。”师父耐心地解释说,“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等我把手上的活儿安顿一下,我就回去。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脱不开身嘛!”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盲音,很明显那边已挂断了电话。师父把话筒握在手里,静静地站了大约半分钟,才慢慢把话筒放回了原处。
“是晓亮吧?”我试探着问,“怎么,奶奶住院了?”
……
“要不你回去看看吧,这里有我们呢。”
我的话音刚落,师父转回头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一个陌生人。
我能理解此刻师父的心情,他现在是进退两难了。千里之外母亲住进了医院,眼前案子也正是较劲的时候,他该如何选择?
对于师父家的情况,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师父的母亲今年已经八十多岁,在前年冬天一次意外中,还不慎跌断了胯骨,在打那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这几年,家里多亏了师父的哥哥和嫂子,他顶多也就寄点钱回去,可床前床后照顾的都是哥哥嫂子。在这点上,师父总感觉亏欠母亲太多了。他曾跟我说,打算退休后回家住一段时间,好好弥补一下多年远离母亲的遗憾,不知道他还有这个机会。
“破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者说了,这里不是还有领导吗,你担心啥?”见师父不说话,我硬着头皮再次劝导说。
“你懂什么?”师父瞪了我一眼,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接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架到鼻子上贪婪地闻了起来。大约半分钟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回去干啥?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再回去也不迟。哎——”
见他主意已定,我知道再劝无益,只好闭上了嘴巴。
“死因通报了没有?”师父忽然开口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语气生硬地答道。说实话,我已经开始生他的气了。我难以理解,此刻他竟还有心思关心案子,而对母亲住院无动于衷。忽然,一个念头涌向我的大脑:这个做在我眼前的男人,他的心究竟能有多硬?
“这帮吃货,到底还能干点儿啥?”师父愤愤地骂了一句,“当年我在刑警支队的时候……白松林案你听说过吧?不到三十个小时,人就被缉拿归案了!”
白松林案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在警校上刑侦课时,专题研究的案例之一。这是一起典型的激情犯罪案,也是所有案件中最难破的一种。是师父一手侦破了这起案件,他是当时的专案组组长。凶犯最后是在自己家里被擒获的。这起案件之所以出名,主要因为它作案手段之残忍,被害人数之多以及破案速度之快,在b市公安局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师父,白松林案你已经唠叨一万遍了。”见师父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我真想说,你那么能怎么也败走麦城了?但我没敢说出口。
“你小子,就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7
“破案就像跑步,有人擅长短跑,有人擅长长跑,还有人喜欢马拉松。但无论哪种跑步都离不开耐心和毅力,破案也是一样。”说完,师父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按到鼻子上很响得擤了一下后,又把它塞回了口袋,然后他指了指鼻子笑着说,“当然,有时候破案也像这鼻子,需要点儿运气。”教室里顿时响起欢快的笑声。
那天的教室座无虚席,大家的心情和我一样,都在期待眼前这个b市公安系统的传奇人物——石秀峰,为我们展示他辉煌而又惊险的破案经历。今天,他将为我们现场讲解,那桩离奇的杀人案——“白松林案”,是如何侦破的。我隐隐地感觉到,教室里涌动着的热情,不是在上一堂课,而像一场明星发布会。
师父侃侃而谈。
“一栋破旧的小区里,五名个女孩躺在血泊之中。是仇杀谋杀还是情杀?现场没有任何遗留物,没有目击证人,没有脚印没留下指纹。这看起来就是一起,彻头彻尾的无头案。说句实话,看完现场后我和同事也是一头雾水。”
“那天是七月十七日,那天我永远都不会忘掉。凌晨一时十五分左右,有人报案称在某小区多人被杀。报警人为一女子,由于惊恐过度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值班民警让她重复案发地点时,她竟张口结舌,以至于民警接连问几遍,最后才把地址弄清楚。
“现场简直惨不忍睹。五个姑娘被人用锐器扎成了血葫芦。其中三个躺在里间,一个躺在客厅,一个横跨在门槛上。因为深夜,现场围观的群众并不多。经了解,报警人就住案发地楼上,那晚恰好她下夜班回家,因此目睹了那令人惊恐的一幕。
“被害人的身份很快便明确下来。原来,她们是同一家歌厅上班的小姐。因此,调查首先围绕歌厅展开。经过专案组调查发现,女孩们尽管住在一起,但彼此关系并不友好,其中两人还因争风吃醋动过拳头,这就排除了她们一起得罪人的可能。接下来,在对被害人楼内居民的走访中,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是什么原因让凶手丧失人性,以至现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案件侦破一下子掉进了死胡同。
“这是我一生中最为煎熬的一段时间。因为案情重大,市局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如同催命符般从上边传来,令分局领导如坐针毡。小道消息说,市局某重要领导说话了,如果三天内昆河分局破不了案,市局就将成立专案组接管该案。这句话摆明了,是对分局刑侦力量的不信任,是在打分局领导的耳光,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你们说,我能这样干吗?
台下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有人在大声说不能,还有的笑声说能。
师父笑了笑,然后淡淡地说,“当然不能。作为一警察,如果你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就不配佩戴国徽!”
“有句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人的。我始终相信这一点。尽管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但我始终坚信,这起案子一定能破,我一定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果不其然,就在案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一条重要的线索终于浮出了水面。
“被害人对面住的是一位鳏夫,六十岁多岁,叫白松林,退休前在一家肉联厂工作。第一次走访的时候,工作人员在他家,并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进门后,白松林看了我一眼,便迅速把头转到了一边。我立刻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气。眼睛是心的窗户,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你要想了解一个人,只需看看他的眼就知道了。善良的人的目光温暖,虚伪的人目光狡黠,凶狠的人眼含杀气,说谎的人目光迷离。在此之后,直到我离开他家,我们的眼神再没有交汇在一起。
“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五十耳顺六十花甲,一般来说人过六十身上的杀气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与慈祥。他却不是这样。尽管他试图用脸上的微笑掩饰自己,但眼睛里隐隐渗透出的杀气还是出卖了他。我立刻警觉起来。我明白,几天来我苦苦寻找的目标,终于出现了。我抑制住心里的兴奋,继续和他谈了下去。老人说,他一直有早睡的习惯。案发那天晚上,他依例早早就上床睡了。因为睡眠极好,所以那天晚上门外发生的事情,他一概都没听到。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是刚才所没有的。由此我判断,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神情有些紧张。
“随后,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我对他家的走廊及厕所,进行了初步检查,但未能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在路过厨房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菜板上没有菜刀,居然放着一把尖刀。就是杀猪匠常用的那种,单刃,尖头,木柄,大约二十厘米长的刀。看到这把尖刀,我立刻全都明白了。
“从老人家里出来后,我就进了门口的保安室。我知道白松林这会儿一定会出门。果不其然,没过五分钟他就出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低着头,丝毫没有理会一旁保安的招呼。他前脚离开小区,我后脚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昆河公园,见他一头扎进了公园,我就明白他要去干什么了,于是打电话告诉公园负责巡逻的保安,让他们在湖边留意,一个穿黄色t恤蓝色长裤的老人。大约十分钟后,保安来电话说,他们找到了那个老人。看见他往湖中丢了一包东西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随后,我组织人员对现场进行了打捞,在水中找到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有一把用破布包着的尖刀,还有一双袜子也一副手套。案件就此真想大白。
“随后,我对白松林进行了审讯。面对证据,他没做任何抵抗,就全撂了。他的作案动机让我感到惊讶。他质问我说,‘那些小姐原本就是社会的毒瘤,就像一堆烂得发臭的垃圾。我杀了她们,是在为社会除害,何错之有?你想想看,她们给社会贡献了什么?她们什么贡献都没有,凭什么却过得丰衣足食!而我,在肉联厂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退休金不到两千,还不够这些小姐一晚上的消费,这难道公平吗?’他的话或许有点儿道理,但在法律面前却是不成立的。杀人偿命这个理儿,无论什么时候以何种理由,都是绕不过去的。我于是对他说,在做天在看,不管你做了什么,一定都会收到相应的报应。迟也好,早也好,这一天总会来到。
关于白松林案的发案经过,那天在课堂上师父并没讲,直到我后来到八棵树后,才有幸听他还原了事实。
原来,那天晚上白松林的确很早就睡了,可是睡到一点左右,他被一阵打闹声惊醒。他知道,一定又是那群住在他家对面的鸡(他管歌厅小姐叫鸡)回来了。一想到这群白天睡大觉,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鸡,他心里就堵得慌。这群鸡住在对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原本想找对面的房东理论,又怕人家说他事多,所以就忍下了。说来也怪,平时小姐们回来闹腾一会儿就睡了,那天晚上,不知道她们哪根筋搭错了,闹起来居然没完没了,又是唱又是跳的,简直让他没法睡觉。小姐们这一闹不要紧,却激发起了原本就埋藏在他心里多日的怒火。他摸着黑悄悄起了床,穿上袜子后,拿起厨房那把尖刀,就从阳台翻到了。因为天气热,对面阳台的门一直没关,所以他很容易就进到了卧室。他的突然出现,引起了屋里姑娘们的一阵惊呼,其中一个还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二话没说,举起刀来就捅。一口气桶倒了三个。另外一个见状想往外跑,被他追上从背后给了一刀,顿时也倒在了地上。房间里一个女孩听到动静,打开门就想往外跑,也被他追上一刀捅倒。杀完人,匆匆擦了一把刀上的血,他接着又从阳台,回了自己的家里。第二天,利用晨练的机会,他把晚上穿的衣服和袜子,在后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埋了。那把刀是当年他干屠夫时留下来的,用惯了就没舍得扔。没想到,到底是那把刀害了他。他说,要不是那把刀,警察或许永远都不会找到他。人就是这样,用惯了的东西总舍不得丢,到头来却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介绍完案情,师父笑着问我,“哎,小子。我真的跟别人不一样吗?”
“怎么了?”
“白松林说,那天我刚一进门,他就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难道我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吗?”
“你和别人是不一样,”我开玩笑说,“你看你那么老,又那么土,简直就是一个农民。”
“别瞎说,我是认真的。”师父正色的说,“白松林说,见到我后他就觉得紧张,因此不敢和我对眼。因为他听人说过,一个人的全部秘密,都藏在他的眼睛里。可他到底还是让我看到他的眼睛,所以,我们一见面,我就知道他已经输了。
8
电话是夜里九点打来的,内容很短,只交代了会议的时间和地点,内容只字未提。被通知到分局参加会议的,除了所里的领导还有我和师父。不用想我也能猜到,无非是因为那桩阳台女尸案。
到分局门口的时候,政委黄文明正在墙边停车,看见我过来,头也没抬便上楼去了。我知道,他一准又去找领导汇报思想了。这几天,一向深居简出的他突然变成了大忙人。表面上看,是所长魏东交流暂时离开了八棵树,他不得不出面协调一些关系,至于深层次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消息传开,说他有可能接替魏东,成为八棵树的一把手。常言道无风不起浪,此时此刻,我隐隐又看到了那团笼罩在所长宝座上的晦暝之光。大约十分钟后,师父穿一身便服从门外走来,我们俩相互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便一起上了楼。
会议是刑警支队封支队长主持的,参加会议的主要有副分局长魏大福、刑警相关部门的领导、情报中心的领导和派出所的领导,我和师父是来列席会议的。
会议开始后,首先由法医,汇报阳台女尸案的现场勘验情况。具体内容如下:死者,女。身份,不详。年龄23-25岁之间,发长大约40厘米,身高162米左右,牙齿完好,上颚中切牙有修复,肢体从关节处被截断,组织高度腐烂,死亡时间大约为两个月,颅骨多处凹陷,疑生前遭钝器打击。死因不明,待尸检确定。
法医通报完现场勘验情况,技术队接着汇报对现场其他物证的勘验情况,现场除包裹尸体的黑色塑料袋外,再未发现其他证据。情况通报完毕,大家纷纷就案情展开讨论。在这个过程中,师父始终蜷缩在椅子里,眼睛半开半合,一句话不肯讲,直到魏大福点到他的名字。
“老石。怎么,累着啦?这可不是你的风格。说一说你的看法吧。”魏大福往上推了推眼镜,微笑着说。
“大家说的很好很全面,我都同意。”
“嗨嗨嗨,又想偷懒。废话少说,捞点儿干的讲。”
“捞干的?那还咱就捞干的!我看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师父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地说,“疑点太多。”
就在大家屏住呼吸,等待师父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却把话停住,把手伸向了口袋。悉悉索索摸了半天,他才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慢慢凑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他刚刚说过的那半截话,就像一只躲进云里的风筝,人们只能看见一条长长的线,风筝去了哪儿却就不清楚了。
师父簇起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不妨作个假设。假设胡森就是凶手。请注意,我说的是假设。按照常人的思维,罪犯杀完会怎么样?对,逃跑。只有傻子才不跑呢!然而胡森怎么样呢?他不但没跑,反倒去了派出所?他真傻吗?我看不是。这里边一定有原因。原因是什么?需要我们下一步弄清楚。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胡森与被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朋友?**?我看都不像,他们应该是恋人。杀完人,他没有选择抛尸野外,而是大兴土木把它藏在了自己家里。这一点足以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或许有人会说,抛尸野外容易暴露,不如埋到阳台下安全。我说,错!如果没有特殊原因,谁愿意把一具尸体埋在自己的床边?你会这样做吗?当然,这仅仅是我的假设。在没有得到验证之前,一切假设都只能是假设。里面的疑点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我只想重复一句老话,破案就像是赛跑,比的不仅仅是技术,更重要的耐心和毅力。我的话完了。”
师父的话音刚落,会议室响起一片掌声。
“谁说老石老了?我看他再干都十年没问题!”掌声落地,魏大福朝大家摆摆手,朗然说道,“刚才我心里还在嘀咕,都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来是我多虑了。很好,老石能有这样的干劲我很欣慰。下面,我代表分局党委宣布一项决定,经分局党委研究,正式成立‘八一三’专案组。我任组长,石秀峰任副组长,组员分别是重案队的于芳菲、黄冬、韦拔群。专案组下一步的任务很明确,就是确定女尸的身份以及死因,理清女尸被杀与胡森的关系,缉拿凶手尽快破案。”
会议一直到凌晨才结束。当大家纷纷踏着星光离去的时候,整座城市似乎已沉睡过去。此刻,大街上一片静寂,完全没有了白天的热闹,只有偶尔传来的卡车的呼啸声,划破这夜的静默,显示着黑暗中生命的存在。是啊,这座森林一般浩瀚的城市,在经历了一天的喧嚣之后,终于困了累了。它需要用睡眠来唤醒身体里的能量,然后等待黎明的再次来临。
“母亲住院了?”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夜空,魏大福轻声问道,“不打算回去看看?”
“已经住进医院。那边有大哥嫂子,再说晓亮已回去了。我回去也没啥用,净给家里添乱了。”师父平静地答道,“等等再说吧。真要有事了,再走不迟。”
“老石,我得说你两句。再忙,也不能耽误家里的事。年底你就该退了,是该好好盘算盘一下,退休以后的事了。你是怎么打算的,是养花还是钓鱼?”
“还养花钓鱼呢?我可没那些闲工夫。等把案子了了,我就回老家去。这么多年飘在外边,我也想落叶归根啊。最主要的想陪陪老娘。就看老天爷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说话间连我们都老了,何况老人呢。我给你五天假,回去看看吧,没事干活也安心啊。”
“我再合计合计。”
“你啊你,到老还是那么轴!”
9
在魏大福的眼里,石秀峰始终是一个固执的人。用他的话说,石秀峰要是犟起来,保准十头牛都拉不回。作为石秀峰当年的副手,他见证了石秀峰的辉煌,也目睹了他的没落。
那年,不满三十岁的石秀峰,刚刚破获了著名的“白松林案”,又被认命为昆河分局刑侦支队重案队的队长,正是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他也是在那年,从治安支队调到了刑侦支队,当上石秀峰的副手的。
重案队队长,一个多么光鲜而又牛x的位置啊。在石秀峰之前,几乎每一个坐过这个位子的人,都得到了提升。所以,石秀峰上任自热引来了周围人的无限遐想。可就在人们相信,这年轻的家伙前途将无可限量时,上帝却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这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转眼间变成了一颗流星。是造化弄人?魏大福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人可以得意但不能忘形,即便偶儿忘形却绝不可固执。石秀峰吃亏,就吃在了这个固执上。
石秀峰遭遇到人生的滑铁卢,是在他担任队长之后的第三年。在他掌管重案队这三年时间里,多起积压已久的案件被成功告破,重案队也在他的带领下,由当初的市局倒数跨入了先进行列。或许是头顶的光环太过耀眼,以至于然他迷离了方向,亦或许是心魔在作祟,就在人们翘拭目以待,他继续创造辉煌的时候,他却像一座飘入洋流的冰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一起持枪抢劫案说起。
那年秋天,他和同事李峰,一起随石秀峰去hhht出差。他们之所以要远去呼市,是因为之前发生在b市的一起抢劫案。种种迹象表明,那个曾经在各地多起作案的凶犯严某,已经流窜到了nmg自治区的首府——hhht市。在公安部的统一协调下,他们被紧急派往呼市,协助当地警方开展对严某的抓捕工作。
到达呼市后,没来得及休息,他们便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工作,在一系列艰苦的工作之后,最终协助呼市警方,将这个嚣张一时的悍匪成功捕获。
严某的落网,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社会舆论一片欢腾。呼市的领导对此也非常重视,便在大青山酒店摆下酒宴,为立下战功的警方庆功。谁都没有料到,这顿好端端的庆功宴,最终却成了石秀峰的落凤坡。他也因这次事件,丢掉了那个原本看起来还算光明的未来。
成功捕获严某的那天下午,呼市警方打来电话,说市里要开一个庆功会,邀请他们一起参加,问他们去不去。接到电话的石秀峰想都没想,就接受了邀请。他知道石秀峰能喝,人又爽直,怕他喝多误事,便预先给他打了一支预防针。
“石队,今晚这酒咱可得搂着点儿,他们人多,饿虎还怕群狼啊。”他笑着对石秀峰说。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石秀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脸上就有了几分不悦,冷冷地回道。
见自己的良苦用心被人误解,他也就只好闭上了嘴巴。宴会开始后,起初石秀峰控制得还不错,谁来敬酒,只把酒杯在嘴唇上一抿,就放下了,可是三杯下肚后,他思想的闸门就慢慢打开了,不仅来者不拒,还四面出击,四处开花。结果很明显,他最后喝得酩酊大醉,就差不省人事了。那天如果不是他和李峰,石秀峰估计连宾馆的门都摸不到。
一觉上午,到了第二天的上午。石秀峰起来摇晃着脑袋找水喝,放下水杯,他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问,“坏了,我的包呢,你们谁看到我的包了?”
石秀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把他和李峰问到了糊涂锅里。见他俩直摇头,石秀峰这下慌了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就开始在房间里乱翻起来,翻来翻去没翻出结果,转身就往外跑。原来,他的手枪也在那只不见的皮包里。
枪没了?这玩笑可开大了。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横竖都没找到,无奈之下石秀峰决定向组织汇报。见石秀峰急得额头直冒汗,他就劝他说,“汇报的事能不能缓一缓,先找找看?说不定就找到了呢,到时候如果还找不到,再汇报也不迟啊。”
可牛脾气上来后的石秀峰,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或许在石秀峰看来,丢一只枪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凭他的威望和能力,组织上也不会把他怎么样,顶多给个处分也就到头了。他恐怕连做梦都没想到,最后居然被一撸到底。
俗话说造化弄人,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就在石秀峰向组织汇报完不久,大青山饭店的服务员打来电话,说有人送去一个包,说是昨晚拿错的,问是不是他们的。石秀峰一听,赶紧踩着风火轮去了饭店。当他查看完那只包,发现自己的枪还规规整整地躺在里面,子弹也一颗都没少时,人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