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积压着的灰尘洋洋洒洒地掉了三人一脸。蔚忱反手将门虚掩上,只见褚岚眸光微闪,伸手把门关严实了,才回身扒过一张椅子坐下。
褚岚大大咧咧地开口:"都说了是同一阵营的,你还瞒着名字作什么?"
程子絮负手立于两三步开外,没有要坐下的意思,闻言冷冷地道:"全天下的事还非得让您件件都弄清楚不得?"
褚岚受不了她的阴阳怪气,愤慨地道:"好歹也是一边的你自己人不帮就算了别倒插一脚啊!!!"
程子絮:"谁是你自己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蔚忱佯作平静地盯着地板,然而内心里是一片惊天动地的狂笑。他道貌岸然地理了理襟口,道:"那依褚大人之见,小民应叫什么好?"
他侧过脸去看程子絮,脸上不由自主带了些笑——尽管这姑娘是面瘫了些——不包括她与何戒独处时,就单单是冲她方才所说的话,真是太让人愉快了。
"容小民一问,为何这何大人不是同我们一道?"他问道。
程子絮垂下眼思索着些什么,没想褚岚放过了蔚忱并没有回答的问题,轻声道:"我来说罢。"
程子絮这才抬眼,语调平平:"你还有些用处,是不是?"
褚岚皱起眉,似乎是在思考如何与蔚忱解释这事,而并非怎么才能一句话把程子絮堵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褚岚慢吞吞地开口道:"他呀——并不如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他须得顾及到何家之业。虽何氏并不能称为一方砥柱,人丁之旺却是不容小觑的。如若出了什么事,谁又会在朝中护着他们,予他们苟延之地?只怕是会赶尽杀绝以断后患。何况晚舟他在某些观点上并不认同元祐人。"
蔚忱起身走到窗边,道:"何大人又何苦来搅这趟浑水?他分明清楚——"他说着把窗子一开,夹杂着寒意的雨气涌入屋内,风声刹那间清晰地钻入了人的耳廓,杂音稀释了蔚忱本就称不上大声的音量,显得几分缥无出来。
另外二人皆是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却又不约而同地肚明了他的意思——他分明清楚,自己是无法独善其身的。褚岚静静地打量着他的侧颜,嘴角不知掠过了什么滋味,却是觉得,这位故友,竟是让他不熟悉了。蔚忱恰在此时似有所感地回过身来,清秀的脸颊上沾了些水汽,如同在无声地落泪。
雨声越发响越,蔚忱视野所到之地渐趋清寂,来时路上那位好心大嫂所指的花柳巷里的娇莺声啼也湮没于铺天盖地的朦胧中。
那些寻欢客说起来与众生并无不同,或甚于凡夫俗子,倒是多了些不惧千人所指的勇气,却与万物皆是天地制造的蝼蚁。
哪晓得有些蝼蚁并不自明,立于道德至高点唯我独尊。
蜉蝣撼大树都不见得如此荒谬——蜉蝣能时刻牢记自己无法扭转天命,深知自己渺小,天地走狗却妄要以下犯上,为天所谴仍是不亦乐乎,或其可悲便是于此。
而他正妄图更改一个朝代的命数,扭转千百人在千年以前早已定下的命格。
也许是无法眼见他们以血泪垒起的根基被全盘否定,亦是无法告知数辈元祐党人的前仆后继是可笑无谓的牺牲。
他无声地注视着褚岚,一千年的岁月横亘在他们面前,他唇角不可察觉地动了动,什么话语欲说还休,什么欲求不得的赵家盛世。他眼角的水渍未干,悲悯着,痛挽着,一息内前世今生恍如清浅阑语,尽成烟烬。
二人这样大眼瞪着小眼,数久,程子絮道:"二位果真还要接着含情脉脉?"
褚岚:"可不是嘛,头一回见着公子这般天姿国色的,忍不住多看几眼。"
蔚忱:"好说好说。"
褚岚:"久仰大名,初见公子其人,风采翩然,爱慕不得,竟难以释怀,昼夜难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忘将要言相告。"
程子絮:""
蔚忱:"大人深得我心啊!"
程子絮:""
不知程姑娘是否后悔答应季言秋接下线人这活。身心俱疲。
好在褚岚并没有抽风太久,他微微直了直上身,道:"须得在蔡京重掌朝廷大权之前,先一步清洗这污浊的官场了。"
蔚忱道:"褚大人可是有哪些好办法?"
――他最后仍是选择了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若是在他的追求途中身死,哪怕生于未央长夜,仅存有一线生机,也是心满意足了。
褚岚捧腹道:"叫名字就好了还叫大人唬谁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褚岚继续笑得上声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哈蔡京这回被洪彦升石公弼参了一本,不会来找季浔麻烦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也真够晦气的"
"哈哈哈哈哈,"蔚忱道,"他晦气你笑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褚岚:"看他好日子要到头了想想就挺爽哈哈哈哈。"
蔚忱实在无法苟同于他这种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龌蹉想法,想了想道:"嗯。他这么些年能活下来不容易。"
褚岚赞同道:"可不是嘛,都活成人精了,整天去碍蔡相的眼,亏他还活蹦乱跳的。"
蔚忱:"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喜欢他了怎么办。"
褚岚花容失色:"万万使不得!魏公子如需泄欲不如去找个小倌,拿钱做事,做完走人,好聚好散嘛——你瞧瞧哪个比季浔那家伙丑的?偷偷跟你讲那家伙还性冷淡。"
蔚忱:"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说罢拿斜眼瞥了下程子絮,自以为很小声地道,"屋里还有个姑娘呢。"
褚岚:"啊?程子絮你女的呀?这么多年了你都没讲过——"他似有所指地再度开口,"季浔也是了不起,找着了人也不说,让人瞎操心。"
蔚忱心道:敢情您老也懂得操心?胡乱想着脑子里便自然而然地把褚岚的脸p到久违了的母上的脸上,顿时一阵恶寒。
之后褚岚说的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是吧——魏公子?或者叫你蔚忱?"
沉吟数久的程子絮猝然抬起头来,梦呓似的道:"蔚无妄?!"
蔚忱一言不发地起身,当他的手搭在门栓上时,褚岚用力按住他的手,扯着他的领子高声道:"走什么?死过一次见不得人了是吗?"
蔚忱抬起没被束缚着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还是没落下去。褚岚近乎失态地大叫:"你还有没有心了?你还真以为季言秋非要跟蔡京对着干是他自己嫌活得久?那我呢?!阿洛呢?!晚舟呢?!全都吃饱了撑着?闲得发慌满世界找你!"
"闭嘴。"蔚忱的双眸瞬间就冷了下来,扭过褚岚的手腕。他注视着对方,而后扫过目瞪口呆的程子絮,轻轻地道:"蔚忱。不是蔚无妄。"
"――你他/妈给我听清楚了。"说完,他再也不理二人作何反应,拔出门栓,大跨步走了出去。
这些事又与我何干?蔚忱漠然地想着,绕开堵在楼梯口不明所以的何戒,心事重重地走下楼,只后悔没在雨丝初起时速速离去。
石公弼府。
季言秋微微抬眼,谦笑着道:"大人可有几成把握?"
石公弼挽着袖子递过茶壶,闻言摇了摇头:"就是十成又有何用?"挥手让下人离开房间。待到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吹得花白的发须飘扬起来。
"业已是再无退路了吗?"季言秋低头嗅了嗅馥郁茗香,将之一饮而尽,随后低声说道。
石公弼本想一笑而过,不想在此话题上多作停留,无奈季浔实在是不解人意,非要死死盯着他,让他笑都笑不出来。
"近日行事低调些,先避避风头。等过了这阵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久,石公弼把眼一闭头枕靠在椅背上,如是说道,显然是倦怠极了。
虽说过了这阵蔡京定然是会消歇上一年两年,只怕待到他卷土重来之时,他们的处境便会是再凶险也没有了。
季言秋没有把他所想之话说出来,看着这个已近迟暮的长辈,一阵虚脱般的无力迫得他如鲠在喉。
"只要两年"他低低说道,瞳孔深不可测。石公弼半恍惚地眯着眼,出声道:"什么?"
"没什么。"他住了嘴,在心里无声地修正了他方才所说的话,默道:"——只有两年。"
抛开党项契丹二族尚且不谈,女真……正伏于国土之际虎视眈眈。
大宋……气数将尽。
他背对着老人面向窗外,石公弼向来清廉,整个宅邸简陋地不似个手握朝廷命脉之人所该住的。近来石大人政务甚多,顾不上摆弄他人强塞给他的奇花异草,小院中不过稀稀落落的几株叶子掉了一地的树苗,几场余寒犹厉的大雪后更显萧条。待到稍晚一些时候有霡霂飘零,化开了些许趋不散的寒意。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视线被阻于群山之间,再看不到更远处只好作罢。须臾,他的双目略略下垂,似乎是笑了,喃喃道:
"极南之地,应是不会有雪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