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门外仍暮雨霏霏,蔚忱下了楼,出了门,哆嗦着钻进雨幕里。极目远望,四下一片怆然死寂,满目萧然。道路两侧民居皆是大门紧闭,不情不愿地将自己与世界分隔两立。
他犹自一人慢慢地朝回路走去,脸色微微发青——约摸是被冷的,当然不排除是被褚岚气出来的可能性。河水水面似有上涨,两三滴雨落到河里便被同化,掀不起半分波澜。
他走了将近一刻钟才蓦然惊觉不对劲,他来此处时走上这么一段时间便快到了,而此时他却还未见着半处眼熟景致。略略迟钝地想道,自己估计是迷路了。
——没有人告诉他,这河还有分支啊?!他悲愤地打了个喷嚏,再悲愤地走回去,悲愤得忘记了要生褚岚的气。
然而等他又费了些时间,循着记忆中的路摸索回去时,他再次发现,自己的路痴真不是吹的,他又找不着路了。
他萌生了一种跳进水里,爱漂到哪漂到哪,水都比自己方向感好的极具自知之明的想法。
蔚忱挫败地蹲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心道来吧用雨点砸死我吧。
就在这种消极的想法连同漫山雨水要将他淹没时,他的眸中映出了一抹艳红——极其炙热,无边炽烈在他周遭静静地蔓延开。那人俯下身把他拉了起来,艳极的容貌在雨雾中略有收敛,眉目柔和长情地向上飞起。那人轻柔地道:"蔚忱?许久不见。"
蔚忱抬眼,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大吃一惊,失声道:"江岭连?!"脱口唤出这人名字才觉失态了——
江岭连如女子一般秀丽的脸,打死他也不会记错,让他深感错愕的不仅是江岭连识得他,且气质与早上所见时全然不同。
"嗯。"江岭连淡然地应了一声,又道,"可是要回旅舍?顺路送你一程——看样子,可是迷路了?"
蔚忱见他的身形杵在寒风苦雨中,消瘦得形体不稳,觉得似乎风大一点就能把他刮倒,简直无法让人将他与弑父二字联系到一块。
江岭连久久未有听到他的应答,转过脸,过分女气的模样并无先前戾气。蔚忱低头笑了笑,跟上他的步伐,道:"早上那人,应不是你吧?"
"早上?"江岭连道,"江某可是早点时候才到此的——"他的唇角略略勾起,"若是在什么地方见了蔚公子如此美人,自然是会过目不忘的。"
"不是这里——距此处约摸有三四十里处的村庄,当真未有到过?"蔚忱明面上未显露半分,实则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生怕触了这位传说中杀人如同吃饭一样稀疏平常的江魔头的痛处。
——若是被发现自己曾撞见过这位大人物杀人现场,自己又没有萧寂那般身手,他也只能心中轻叹:"我那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萌芽里的脆弱初恋啊——"
眼下他着实是撞好运了,显然,江岭连闻言微微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到过那处?也不知家父近来如何。"
蔚忱盯着他看的眼神比他还不可思议——现在连这种小地方都把江岭连弑父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当事人竟全然不知情?
——信息量有点大,要消化不良了。他快速地把一天内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捋了一遍,才看出些眉目来。他有些不忍地别开目光避免与江岭连对视,细细思寻着。
首先,他之所以知道早上那位不幸身亡的老人便是江岭连的父亲,便是从他生前留下的"12"看出的。
这么一个鳏守在家老人被人毒杀,必然会引起关注。小城信息传递速度极快,到现在还没有半点内幕显然是不可能的。而蔚忱一路而来,听到的无非是"江岭连""何戒"二人之名,一个臭名昭著,一个造福于民,自然是前者无疑。
蔚忱对那两个血字印象极为深刻,一边却在疑惑:虽说阿拉伯数字早于公元8世纪初叶便传入中国,可若说要广泛应用开来,也是到了十三四世纪时候了,也就是历史上的元朝。而此时也不过十一世纪初,宋朝人总不会个个思想先进乐于吸收外来文化吧?
更不用提江父这样一个连字都未必识得几个的粗人。
他在路上反复揣摩,翻来覆去也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江父写的是"江"字,凶手是谁昭然若揭。只是因为他一生并无过多接触纸笔,终其年岁也堪堪会写自己姓氏,又因身体疼痛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惊急交加,手指不断颤栗,才导致笔画凝结,形成了"12"的模样。
也不知这位老人,在见到养育多年的儿子终结了自己性命的那一刻,会是哪般的绝望。
然而如果江岭连之话可信,自然是有人为使他为天下人所不齿,特意布下的局,扮作江岭连容貌四处行凶。
不管怎样,那些人的算盘还是打得很成功的,江岭连已陷入万夫所指的孤立无援的地步。
旦凡有人为他发声,就会被那些有良心的人痛斥:"你竟为如此道德沦丧之人背弃天下人与道义!"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对江岭连开口了。只是越发觉得他艳色逼人的容颜更显单薄。他叹了一句:"罢了,我也说不清楚。"他到了人多之处,自然是会清楚的。
但这一切,不可能是蔚忱对他亲口托出。太难受了。
——他并不清楚,人世百态早已被这个涉世过早的男人尝尽,人情冷暖都要在心里掂量一遍才会丢出来见人,丧亲之痛未尝没有过。
那个人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逝世,而终于也葬于茫茫然的人海里,死在过去一个草长莺飞的夏至未至里。江岭连也跟着死去了一遭,便觉有如脱胎换骨了般。
江岭连生性心思不重,看他不愿意说也并没有追究什么。他随手将自己发上雨水拭去,半抱怨地道:"这鬼天气唉,真是恼人。回来得太急正好遭雨淋。"
他带着揶揄意味地回头看了眼蔚忱,指尖在唇角一扫而过。蔚忱被他那眼看得口干舌燥,半晌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妈的好撩啊早上那个cos技能点绝对满分啊连个眼神都毫无二态啊萧寂这家伙真是撞了狗那啥的大运了。
江岭连见状笑得更惬意:"赶着回来见美人嘛,自然是要遭些罪的。没有天谴不用历劫还能抱得美人归——哎,赚了赚了。是不是,美人?"
见美人被他雷出几道滚滚天雷,他柔美的脸上的笑意才透出些真实感,伸手将长发束紧,"对了,不知美人所住之地,是何处?"
蔚忱茫茫然然:"不知道啊。"
饶是江岭连也被这变数弄怔住了,他低头沉吟片刻,往一个方向走去,嘴里道:"美人嘛——自然是用来疼的。"
蔚忱见他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不由奇道:"你如何知道该往哪走?"只见江岭连笑靥若花:"我不知道啊。"凤眸一挑,轻快地走着,断断续续的小调随风吹到蔚忱旁边。
蔚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不断地自我安慰道——两个人一起迷路总比一个人好。
——于是,二人在这个小地方来回转了四五圈,靠着二人轮流出卖皮相勾引并不,向见到的人问路,谁料蔚忱这人实在没记性,说不清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
最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伯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幽幽地道:"第五次——别来了小哥,在我面前反复绕了这么久,实在晕得不行。"
蔚忱毫无愧疚之感地道:"抱歉,不会再来了。"
他们离开后的十五分钟,江岭连从另一个巷口走过来,道:"到了吧?"
话还没说完,俩人连带着这位受到过度惊吓的大伯,第六次风中凌乱了。
蔚忱:"真有缘啊大哥。"
江岭连:"有缘千里来相会——"
屋里的大婶气冲冲地把应对不及的自家老伴拖了回去,尖声道:"你这个糟老头子——狐狸精你给我滚!立马滚!"
江狐狸笑得更动人:"我也想滚呀——不过魂都被这位帅哥勾去了滚不了了——"顾盼生辉间,木门在他们面前被重重地踹了。
蔚忱:"这不是瞎吗,也不照照镜子看她有魅力的丈夫长什么样,用得着勾引他。"
江岭连眼含秋波,眉目间情意盈盈:"小忱可不是吃醋了?"
蔚忱听闻自己被人如此亲昵地叫,汗毛乍起。又听他道:"你瞎我也瞎。"
蔚忱深觉若是那个姓萧的在场不知早被凌迟几百遍了,顿时心下恐慌。以及江岭连那句仿似x宝广告"他好,我也好"的深情倾诉,魔音足以绕梁三日不绝,一时间他自动清除记录的记忆中枢更加混乱,差点就给跪了。
身后吵吵嚷嚷的屋子很迷地静默了一秒,随之尖厉的女声简直要把臭氧层给戳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纷纷开了窗,直勾勾地盯着妇人家门,有如饿狼扑食。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长得那么漂亮的都是拿屁股来喂人的吗啊?!你心里还惦记着你那个竹马是不是?三四十年了——"她喘了口气,更怒道,"他早就嗝屁了!你现在看到个和他当初相像的就不要脸地送上去,谁稀罕?!别说我,你对得起你梦中情人吗?!"
"来啊——有本事往这上面打啊,我说的难道不是真的?被一副臭皮囊迷得要死要活的是谁啊?"
"——可别忘了,江岭连杀他爹的时候,是顶着怎样绝好的一副容颜与他相见的。"
蔚忱的手刹那间就攥紧了。而江岭连仍然是不轻不重的样子,微微侧过了头,青丝垂落在他的襟口,然后对着蔚忱笑道:"你骗我。"
"——你骗我。"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犹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开,蔚忱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剧烈地翻涌着,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说什么?说我不是有意的我是为你好?这不扯嘛人都多大了用得着你呵护祖国花朵。他也确是向他隐瞒了许多,不火对方才是有毛病。
江岭连再不睬他,吹了声如鸟空鸣的长哨,悠悠地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洗礼。有几个大胆的姑娘红着脸往前挤,真当是无知者无畏。若是她们知道眼前这位美得胜过女人的俊小哥是何许人,怕是躲避不及,趋之若鹜。
江岭连上下唇微抿,漫不经心地从心情如小鹿乱撞的姑娘跟前经过,眸泛潋滟,檀口轻启,勾勒出一个无论男女老少通通会暴击的清浅笑颊,蔚忱听得那姑娘呼吸又重了几分,一边擦鼻血一边心道:"色/欲攻心,红颜祸水,国将不国矣——"
只见狐狸精,现称祸水径直走过围观人自动让出的人群,在那间仍叫嚷不休的屋子门前停下,提高声音,笑道:"江岭连弑父?倒是个说书人杜撰的好题材。只是他本人未见得会认同别人的随意编排呢——"
蔚忱的心一抽,不要命地冲了过去。被祸水的脑残粉一阵推搡,你挤我挤大家挤,推回了原地。为首的姑娘得意地瞅他一眼——小样,争得过我?
蔚忱:""
那姑娘不再理他,回过身高声欢呼起来:"哇——!啊——!标新立异好有个性——!"
蔚忱:""
他怀疑这女孩根本没听清江岭连说的什么内容。脑残粉的表现其一,无理智地高捧偶像的言行举止,奉之若最高指令。
房子里冲出来一人,正是那位风暴中心的妇人,横眉冷眼地瞪着江岭连,道:"莫非,你还护着那没人性的人不成?"
蔚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了,只见姓江的斜斜地靠在她家墙上,露出白皙的脖颈,一身红衣泣血烧灼了人的视网膜,红的红,白的白,风情万种,我见犹怜。
姑娘们:"哇——!啊——!"
蔚忱越发不能理解,江岭连为何不趁早离开,或是早早了结此事,而是如此慢条斯理地拖着。
除非
江岭连和风细雨地接了句:"可不是嘛。"引发又一轮的"哇啊"高/潮。
蔚忱的视线一凝,悄无声息地往旁边闪去,而对方,怕是在露面之前就看到他了,其中一人向他走来,另一人,紧紧蹙着眉往那边走去。
除非,某个人在躲着江岭连,江岭连找不到他,而今不知为何明了他便在此周围,故不惜一切引他出来。
或许,江岭连在偶然见到蔚忱时,心中便有了个成形念头,他知蔚忱恰恰识得那人,可带他前去,谁知蔚忱并不识路,枉废他一顿思虑。
然,那人既与蔚忱熟识,留蔚忱在身侧,他早晚得出来与他相见。
终究江岭连是沉不住气了,故意惹那女人大怒,痛骂传说中与眼前这人相像的江岭连——蔚忱在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兀自懊恼。他以所有一切,哪怕于此身败名裂,永生不可真面示人,也要赌那人对他心有所系。
蔚忱心下黯然,无语凝噎,望着江岭连怆然红装,无谓轻叹。
他从来不知道,江岭连为何会钟爱红裳。现在不知道,将来,永远,也都不会知道。
那女人:"去去去别碍事,看着脏眼睛,莫非你真看上我家老头了。"
江岭连的瞳水沸腾,似有艳丽光彩,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全场刹那无声,连风声都显得聒躁了。
与此同时,距他五步距离之处传来一个冷历声音,借着无声之际,异常鲜明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莫非,我就是江岭连。"
"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