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戒的身子稍稍向前倾去,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对面那人,他在听人说话时嘴角柔和地上提着,眸角下垂,眼里闪着愉快的光彩。
——想来让人与这么个人说话,自是十分乐意的。
谈到兴起时,他偶尔会轻声附合一两句,不多的言语中含着某种让人继续说下去的奇特能力,全然没有自说自话的尴尬。
蔚忱无声地往后退了两步,再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一副似乎刚刚到此的样子,而后稍稍抬高了音量道:"这位姑娘?"
那位笑意盈面的姑娘在猝然被他打断的刹那间收敛了热切神情,转身走出柜台,略略透着些寒意地看向他,公事公办地道:"可需哪些药材?"
语毕不忘扭头悄声细语道:"怠慢了何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蔚忱:""
何戒春风化雨的和煦笑意不改,闻声偏过头去,仍一边与那姑娘说道:"莫要怠慢了这位公子才"他那温和的瞳色突然间被凝固在双眸深处,衬得那笑容越发不真实起来,语气也变得干涩:"不知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那个女孩似乎有所吃惊,接着微抬起头端详着蔚忱,目光交错的霎那间面色果断地惨白灰暗了下去。她低低道:"季公子说的果然半分不错。"
在俩人让人觉得如芒在背的注视下,蔚忱饶有兴趣地越过她的肩膀打量着塞满了各式中药材的满壁木柜,愉快地开口道:"在下魏芩,前来取回有人交待过的材料。"
女孩自他开始讲话后就再也没有抬头,她从抽屉内取出一本帐簿,随手翻了几页,扔了过去:"自行核对。程子絮。"
程子絮恢复了惯有的面无表情,将许些虫草蝉蜕飞刀剑胡乱塞在一起,清清冷冷地道:"要的都在里面。何大人可还有吩咐?"
她欲倾身向前迫不及待地将蔚忱推出门外,何戒云淡风轻地阻止了她,眉间晕开一层浮华的浅痕。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程子絮的手背上,未谙风月的程姑娘的手便如被针扎了一般收回。
蔚忱偏头看了眼搭在自己左肩上的手,似笑非笑地看他:"魏某若是要去行欢愉之事,何大人可愿同往?"
蔚忱猜想过这位大人会对他的从天而降做出如何反应,却未曾料到过……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何戒竟如此自来熟。
或许说,他只是对自己以为所认识的人亲热罢了。
何戒失笑,才正了正神色道:"魏公子可莫要拿何某开玩笑。"
程子絮非礼勿听地越过二人走到屋内,翻橱倒柜了好一会,非要把好好的一家药店变成二战时的防空洞,而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角落里在纸张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蔚忱收回停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拨开何戒的手,道:"何大人可不愧为民所赞的清官,如此体恤魏某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真该叫那些平白领了俸禄然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来看看。"
何戒微微一怔,注视着蔚忱的笑眸晃了一下,蔚忱不合时宜地想着何戒此时并无前些时候见着的那么冷漠,这人愿意笑的时候能笑得光风霁月,毫无阴霾。
那边程背景布面不改色地又揉掉了一张纸,仔仔细细地誊写着一些不知已被她反复修改了多少次的扎针,点穴要点,熟练地翻过几百张的先人手迹,又一一加以批注。
门外飘起了牛毛细雨,和着春日还未来得及全然扩散开的温朗钻入人的每个感官细胞,路面偶尔喷溅出些许水花——无关雨势大小,而是匆匆过路人飞奔时脚带起的雨水。
蔚忱正待开口,却听何戒温声道:"入屋内歇会吧,一时半会这雨怕是停不了了。"
蔚忱刚要出口的话被何戒抢先一步打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半晌,蔚忱才"哦"了一声,顺着何戒所指的方向迟疑地走了几步。
何戒似乎就在蔚忱上一句话出口后便对他失了兴趣,兀自在药柜前站定,食指轻拂过上面夹着的药名,低低地念出声。
"地钱,人参,黄芪,石斛"
蔚忱见他背对着自己,四顾无人,便"啪嗒"一声开了那个所谓装有"药材"的盒子,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个蝉的外骨骼,抽出了一张折叠成指甲大小的信件。
而后他又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信纸有无毁损,听见程子絮出声,来不及查看信件内容便原封不动地塞回了木盒内。
程子絮:"这药余一盏茶时候便成了。劳何大人久等。"
寂寥无声。久久没听到一向以礼节自重的何戒应答,程子絮不免有些错愕地向他看去。
何戒轻轻出了一口气,安慰似的冲她笑了笑,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念了出来。此前他的双目始终盯着那两个字,像是要把它看出两个洞一般。
"当归。"
――当归。
蔚忱听见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些险拿不住手中盒子,怔怔地出神。
直到他耳边传来一人不轻不重的倒吸气的声音,他才后知后觉地朝声源望去。
那人浑身湿漉漉的没有半片干的地方,许是在进门时脑子一松没能直接跨过门槛,急急用右手撑着房门才不至于摔得难看。
何戒:""
闻声回过头的程子絮:""
蔚忱:""
来者:""
来者:"看个屁啊!!!何戒我警告你啊别笑了!!!"
程子絮:"哈哈哈。"
程姑娘一脸漠然地笑出声顿时使蔚忱破了功,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那人的眉毛往上一跳,好像在酝酿着怎么骂人能做到一击必杀,然而在扫过蔚忱的脸时如同见了鬼:"你是人吗?!"
蔚忱奇怪道:"是啊,你看我还是实质的呢。你后面才有鬼。你摸摸你肩膀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那人惊惶地退了几步,一头磕在门缘上,跳着脚:"晚舟快帮我瞅瞅——妈哟哟哟哟哟!!!!"
最后一音节竟是破了音。
蔚忱对于此人说自己是自己是鬼的事暗自怀恨在心,毫不留情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戒怕他又摔着自己,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道:"阿离——"
程子絮将手收回广袖里,冷笑道:"难得微服私访屈尊降贵一回,还得装嫩装怕鬼,费心了。"
冲他粲然一笑:“是吧?褚岚褚大人?”
褚岚继续跳着脚:"我呸!程墨我求求你嘴上积点德吧,免得下辈子投的胎又没人要。还有蔚忱你哄鬼呢?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还成了阴阳眼了??"
蔚忱下意识地接口道:"哄鬼没用,用来哄你这样的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三人听到褚岚的话面色本就白了白,再听到蔚忱的话连血色都要没了。
蔚忱面不改色,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在下魏芩。恕民无知,不知大人叫的人是谁?小民上有老下哦,无小,可未曾想过要去死呢。"
何戒的眸光一敛,随即笑道:"真是冒犯了。阿离不过无心之举,这位魏公子莫要为此伤神。"
说着将目光一转,噙着清浅的笑意道:"说起来那个消息已然传开了吗?看来不少人对蔡相不大满意。"
褚岚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蔚忱,道:"不如来打个赌,此次他能够失权几日?"
程子絮不冷不热地道:"无甚意义。又是过不了十天半个月便回来了。"
褚岚悚然一惊,装模做样地东张西望一番,道:"今个儿太阳打自西边出来啦——程姑娘也会说人话了。"
何戒轻咳道:"阿离。"无奈地笑了起来,冲面色冷淡的程子絮一点头,程子絮吝啬地回了他一个爱笑不笑的表情,决定不跟褚智障一般见识。
程墨之举着实十分宽宏大量,褚岚一时都乖乖地闭了嘴——当然,不排除是何大人的功劳。
一室内四人相对无言,静默地闻着里屋内陆续晕来的红泥小壶上慢吞吞煎着的中药的苦苦甘香。
蔚忱眼前一暗,褚岚不知何故忽而向蔚忱倒来,蔚忱右手腕遭此重击,原本捏拿着的盒子蓦然撞入褚岚眸中。褚岚正人君子地坐正了身体,脸上就差没写"我是故意的"几个字。
何戒在此时平平淡淡地开口:"想必魏公子是为者与何某相同的目的而来的吧?"他不等蔚忱说些什么,转而又道,"季大人又托你转交什么了?"
程子絮见他瞧着自己,脸色缓了几分,却是一点口风也没漏出:"何大人若肯立场分明地选个阵营,子絮自然是会全盘托出的。"
褚岚的神色变了又变,看着蔚忱的眼神越发奇异起来:"季公子?季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了不忘点评道:"季言秋果然是个痴情种。"
莫名其妙——蔚忱的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这个词,很快便释然了——想来与那位不知何许人也的"无妄"脱不了干系。
褚岚作势要去抢他手中之物,嘴里快速地念叨着:"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便与蔚忱闹作了一团。
蔚忱正要对准他的裆裤踹下去,忽然听那个没一秒正经的人道:"既是与季大人往来的,定不会是旧党。"
蔚忱暗杀未遂,差点被这神转折呛到,颤颤巍巍地把脚收回,断断续续地回气,半死不活地道:"很欣慰你终于弄清了这一点。"
随后三人作为同一立场的革命同志,走到楼上一间房间后恭恭敬敬地把何戒这个政治敌人拒之门外。
何戒万年不变的笑容出现了破裂,恍惚地看着三人在他面前重重关上门,莫名地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沧桑。
——哪怕是几年后的他如何痛苦如何绝望。他当下也不得而知。
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