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日后的亭午,气温总算不似先前那般冻人了,门前堆积的薄雪也有所消融,映出了浮动的云絮和温情的日光。
季言秋慢慢地研着墨,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蔚忱道:“待近几日气温有所回升,我便要下山一趟。”
蔚忱果断道:“去去去!买买买!”
回头他又纳闷道:“既然你无需上朝,那又是去做何事?”
季言秋也不恼他一语拆穿自己在朝廷中尴尬处境,将狼毫毛笔搁在砚上,郑重其事道:“得跟我弟借钱去。”
蔚忱看了他一眼,尽量使自己脸上讶异不至于流露出来,道:“你有弟弟?”
季言秋趿着木屐啪嗒啪嗒往外走了几步,闻言不由得停下脚步,道:“这很奇怪吗?”
蔚忱看着他的眼镜诚恳道:“奇怪。”
季言秋俯下身子,用镇纸将熟宣压住的动作一顿:“如果我说我们是双胞胎呢?”
蔚忱盯着对方被木鞋勾锲出的白净的足,道:“那我就把你这块墨吃了。”
房外的绿竹长得一片郁郁葱葱,有鸟儿在梁间陌上婉转啼鸣,无线春光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有一阵清风穿堂入舍掀起宣纸一角,明媚之下掩去了多少暗涌的思绪万千。
玉琢的镇纸映出光痕,竟刺得蔚忱有几分睁不开眼。他直直地注视着季言秋,恍然间心思一动,道:“你教我写字吧。”
“你不会?”季言秋听闻他的话,原是一怔,拢着衣袖到池边冲水,问道。
“我们那时普遍用水笔,毛笔就用的比较少了。”蔚忱用指尖轻蘸墨水,拔高音量喊道。
鸟儿被他突然其来的高声应语惊得四下逃窜,一时间屋后的竹林里寂静无声。
季言秋见此景不禁失笑,甩甩手上残余水珠走近,道:“你想写什么字?”
他这句话是含有几分玩味的。
蔚忱却像听不出来一般,竟也是认真思索了片刻,垂首抓过对方的手,丝毫不觉这个动作在外人看来多么亲昵。
“你的名字。”他低声道。
季言秋又是怔了怔神。
蔚忱见他不语,疑惑道:“怎么……?”
季言秋才察觉自己举止有些失态,才回过神应了声好。
季言秋执起软笔,缓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行云走水一气呵成。
蔚忱想起他还未穿越过来时,曾听人说过见字如见其人。
季言秋的落笔极其潇洒,收笔利落非常,似有万般情绪掩与墨香之中。
他仿着对方字的运势写了几字,不知为何所写的字总不尽人意,虽称不上难看,却也与对方的字迹相去甚远。
蔚忱突然觉得自己约是有些明白对方所想了。
哪怕有一天季言秋不幸被发配至边疆,他的心性怕是永远也变不了。
“你说这京城里可有什么有趣的?”蔚忱轻搁下笔,看向垂手站在一边的人,问道,“好不容易来一回宋代,想领略下传闻中歌舞升平的汴梁到底是各种模样。”
季言秋本该仔细端详着他的字,听到他的话后微微一笑,不容置疑道:“好玩的可多了去了。”
“只是有一处你是万万不可错过的。”他肃然道。
“历来文人雅士好去此地,常是踟蹰流连于此。”
蔚忱一头雾水:“啊???”
季言秋侃侃而谈,十分肯定地道:“你若去了,定是不愿回去了。”
“莫非是历史上不曾被记载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蔚忱也不由得被勾起了几分好奇,道。
季言秋摆摆手:“勾栏。”
蔚忱:“……”
蔚忱:“呵呵,你竟对这等烟花之地了解至深,我看错你了。”
季言秋一本正经道:“哪里的话,若你哪天回去了,便能炫耀你与我宋女子风流过,岂不美哉?”
“享有帝王待遇的天伦之乐,定解你心头之欲。”季言秋一脸“不必多言,都是男人我懂你”,看得蔚忱想扁他。
蔚忱不敢对他动粗怕被他赶走,又说不过他,一时气结,看也不看就拿起手边之物道:“你所言之事抵不上我所持之物半分。”
季言秋看着那东西,嘴角有点抽搐,强忍住笑意,只是挑了挑眉,淡淡道:“你所言甚是,是我冒犯了。”
蔚忱见对方并未反驳,得意道:“我可不是那种爱好欢愉之人。”
季言秋颔首附和道:“没错。”
没让蔚忱嘚瑟多久,他又道:“以及,你拿的是写有我名字的纸。”
蔚忱像被毒蝎蛰了一般慌忙松开那张纸,简直羞愤欲死。
又听季言秋凉凉道:“我可记得,方才有人说过,那么些青楼女子不及我半分?”
蔚忱道:“不,任挑个欢场女子都比你好得多。”
季言秋道:“你言下之意可是愿意与她们共度良宵春纱帐暖?”
蔚忱怒道:“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想杀了你。”
季言秋叹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在官府那还有些许人情,我弟见到我尸体怕是会将你挫骨扬灰了。”
蔚忱道:“滥用职权。”
季言秋缓缓走去关了窗户,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紧接着补上一句:“只是这朝廷,已没有多少公正可言了。”
蔚忱也住了嘴。
几天的相处下来,他也知晓何事为对方所牵挂,二人都小心翼翼心照不宣地避过它,此时却在无意间毫不留情地被撕下,血淋淋的,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自王安石变法至今,新旧两党的斗争愈演愈烈,到了后期,朝中已是容不下二党同政。
凡新党所提倡的,旧党予以打压,反之亦然。尽管王安石在变法初期提出的政治观点“三不足”并不如旧党所批斥的那般可憎。
――所谓三不足,即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
其中有了章惇数人的推波助澜,才会导致现今如此局面。
即便蔡京与赵挺之二人互为政敌,却不约而同地对于旧党余孽实施了各个方面的压迫。
夹在二党中间的,被这无谓的政治斗争所波及的人,哪怕初衷为的是富国强民,也逐渐为权力所扭曲,两边立场泾渭分明。而被宦官们所当作政治筹码的,自然会遭到对立政党的迫害。
过了半晌,蔚忱慢慢开口道:“但这其内冤情苦楚,终有昭雪的一天。”
蔚忱接着斩钉截铁道:“而那些玩弄心计,为了权利不择手段的人,将受子民唾弃,万人詈骂。”
季言秋注视他双眼许久,方才笑了出来,道:“你说得对。”
他已独度数载,那场变故后一直如此,不曾觉得孤寂。只是在此时,却分外清楚地感到,天地茫茫,白云苍狗一瞬之间,幸甚有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