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凉城内依然繁华如故,来来往往的人群形态各异,有笑有怒,有喜有悲,大家早已不再关心数月前那个偷盗国后宝物的小贼,曾经贴满让凉城的寻人画像也已残破得不辨人面,每一个人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悲欢离合,是近身的是非黑白。
东寒王亦如此,所以城门的守卫不减反增,搜寻的范围不缩反扩,他不信找不到人,他不允许找不到人。空荡荡的长流宫已然成了他的寝宫,梓岚见到他总是战战兢兢,神色凄冷得他都看不下去。倾倾穿过的襦裙,戴过的发簪,捧过的书册,抚过的纸笔,全都在,就连他送的红叶,她也还给了他,这偌大的东寒王宫,她当真是一丝留念都没有。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他把她弄丢了,他真的很难过,可他却不知,那个抛下一切说走就走的人一直觉得:这天下的事,不论大小,终没有淡不去的那日。
子青谨慎地在人流中穿梭,每次出来他都故意在城中逗留许久,一来是探探风声,二来是防止有人暗中盯梢。他选了城中最大的制匾铺子,离无忧楼不远。
“掌柜的,照着这纸上的字样替我制块匾,用你铺子里最好的料。”子青将纸轴和钱票直接放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瞥了眼钱票上的数儿,立刻堆着笑哈着腰迎了出来,连声道:“公子请放心,一定包公子满意。”
子青丢下句“劳烦掌柜的,我七日后来取”转身出了铺子,却不小心撞上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两人各退一步抱拳互道了声“得罪”子青便头也不回地直奔无忧楼去了。这位男子正欲离去时却定住了脚,他的目光落在铺内掌柜的手中展开的那页纸上,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暮春醉。掌柜的正连声夸赞“好名字”,他本无甚神情的俊容抑制不住地挂上了笑:确实是个好名字。
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
南殇王从奉灵山赶回南殇国用了整整十日,东寒王至今未有任何消息传来,定是还不曾有线索。南殇王太过了解倾倾的脾性,大事上向来断决如流,她既决定离开,又怎会轻易被发现行踪?不过既然有人在让凉城外的渡口见过与她相似的人,南殇王心中便有了大概:她极有可能已藏身在让凉城中,一来让凉城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二来她胆大却心细,她很清楚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南殇王虽已遣出全部隐卫军暗中寻人,但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所以这让凉城必须由他亲自来查。更何况,摘下面具后,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认得出他这位南殇国君。
南殇王在让凉城已经呆了一些时日,却未探到有用的消息,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太过武断,直到他无意中撞到那个削瘦清秀的男子,他行色匆匆地从一间制匾铺子里出来,铺内的人正止不住夸赞他刚送过去制匾的字样,南殇王一眼便认出了那字。
那字,是他亲手教出来的。
南殇王并未去追那已跑远的男子,他还不知他与倾倾到底是何关系,若是敌,那便是打草惊蛇,于倾倾不利;若是友,那便更无可能带他去见倾倾。打听到那位男子七日后会来取匾,南殇王便认真地干起了守株待兔的勾当,他决定先探清楚倾倾身在何处再做打算。当然了,他的打算算得上成功了,毕竟他太了解她了。
南殇王选了个鹅毛大雪肆意飘洒的日子站在这处叫“暮春醉”的宅子前,他已悄悄来探过好几回,这处宅子相当隐蔽,若非有人带路外人根本无法来此,宅子里里只住着两个人:他要找的人和那日撞他的人。很显然,他们二人是友,关系匪浅的那种,看来倾倾是遇到贵人了。
南殇王抬手用力扣门,很快,他便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欢快的很。
在这门前六出花纷飞的日子里,我与子青闲散地温着酒下着棋,我棋艺相当不精还爱耍赖毁子,子青被我磨得打起了哈欠。忽然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扣门声,我双瞳闪闪地直往外跑,顾不得鞋袜被雪水沾湿,开心地喊:“白宁!白宁!白宁你回来啦!”
子青在我身后紧跟着,埋怨道:“外头雪大,小心些跑别滑了!”
我脸上的笑僵在了打开门的那一刹那,站在门外的并非白宁,而是叔父。可他却面色苍白似寒气侵体已久,长衫单薄鞋靴染尘,到底是赶了多少路才弄成现在这样?我还未开口言语子青已将我拖拦至身后,向叔父拱手为礼,目光如剑,声音拒人于千里,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叔父连着咳了好几声,仿佛每次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待平复下来后才向子青颔首抱拳回礼,缓声道:“在下西仪蓝氏承文,家中幺妹数年前在让凉城内走失,现因长兄年迈且思妹心切,期盼有生之年能再见幺妹一面,才来贵地再寻一寻人。怎料前日遭贼盗了所有钱票,无钱再住客店,只能沿途借宿。今日却又遇暴雪,颇感饥寒交迫,实属无奈才叩门叨扰,还望公子见谅。”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咳得我的心都揪了起来,明知叔父在说谎,却又见不得他真生了病。
我从子青背后钻出,将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叔父扶了进来,子青明显不悦,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朝他努努嘴,眨眼笑道:“他都病成这样了,咱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若是将他拒之门外,估计明日便可替他收尸了。”又抬手指了指才挂上没几日的匾,继续讨好道:“我还没在咱这‘暮春醉’里醉过春呢,怎能先让旁人坏了这处好地方的风水?还是先让他进屋暖暖身子吧。”
子青板着脸:“别傻笑了,跟猫哭耗子似的,你先扶他进屋,我出去转转。”
我将临窗搁置的躺椅拖拽到碳火炉子旁边,又抱出条薄被替他盖上,再倒了杯热茶,他接过去抿了一口,该是觉得有些烫,轻皱了下眉,顺手将茶搁在旁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我则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中不停地猜测叔父此时出现到底意欲何为,他会不会把我带回东寒王宫?他病成这般可是因为寻我?他又是如何找到此处的?躺在那儿的人双目狭长,剑眉入鬓,鼻若悬梁,与从前一样好看,这才想起来我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不戴面具的模样,一个愣神,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滨国。
子青回来的时候正瞧着我盯着叔父两眼发直,便顺手给了我一下,道:“眼睛都快长到人家脸上去了,还不赶紧收回来。”
我朝子青吐舌,示意他小声些,却不料躺着的人已睁开星眸,我有些尴尬,幸好我还记得我得过“失忆之症”,于是假意问道:“公子刚才说自己姓蓝名承文?”
叔父温和地点头。
“好美的名字。”言语间满是浮夸的称赞,心中却甚是惆怅,我还记得有人曾亲口对我说,我的叔父蓝承文已死,现如今倒又打着这个名号来找事儿。后脑勺又挨了一下,子青嫌弃道:“有你这么套近乎的么?他的风寒可受得实在,你若真想帮他便赶紧去熬碗姜汤来给他祛祛寒,别只顾着在这儿惦记美色!他若是在此处丢了性命,我可不轻易饶了你!”我龇牙咧嘴:我是真心夸他名字的!
子青看着我闪进东厨后敛住笑沉声道:“蓝公子可是认识我们家安阳?”
南殇王心中不由地发笑,这丫头还真是心思缜密,竟连名字都与从前无半分瓜葛。他迎上子青探询的眼神温柔地回道:“公子说笑了,承文从西仪来,怎会认识安阳姑娘,安阳姑娘善良俏皮,是个有福之人,今日之事还未曾多谢公子,不知可否请教公子名讳?”
“不认识便好,安阳乐善好施,我们一贯都这么惯着她,你既投了她的缘那就先安心在此处养身子,等大好了再离开便是。只有一点还请蓝公子记在心上,日后出了这宅子,不该说的话便不要说。”子青往他杯中添上新茶,古水无波道,“至于名讳,蓝公子既在寒舍落了脚,就如安阳那般称我声‘子青’吧,我们也不与蓝公子客套,以后就称你‘承文’了,自己家中‘公子来公子去’地听着实在不顺耳。”
叔父道:“如此也好,子青放心,你的话我不会忘。子青既非拘礼之人那我便大胆叨扰些时日,这相救之情我会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报答。”
“你若真想报答那便念着安阳今日的好,其他客套的话多说无益。”子青顿了顿,终究未再多说一字,子青记得眼前这张脸,那日在让凉城内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与安阳怕是颇有渊源,只是看安阳的样子,似乎根本不认识此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恐怕只有留下他才能查个水落石出。
一来二去,这宅子里的三人是各怀心思,日子倒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