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暗流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在幽深宫门前显得格外明亮皎洁。太后年纪大了,一向睡得早。不过今儿是上元节,她老人家一向好热闹,虽说不会陪着皇帝上门楼观灯,但在寿安宫里也多是扎了不少灯。她儿时在寿安宫里住着,每年上元节,老人家都会叫内府进上许多小烟花儿和小爆竹,叫上她和昭明两个丢在火里听响儿玩儿。
现在昭明回了长公主府,她自己有了郡主府,今年的上元,只怕太后要觉得冷清孤单了。
也不知为什么,这位曾被先帝赞为“若为男子,可为宰辅”的老太太,对自己几个亲孙女儿都不亲,反而是养在身边的外甥孙女儿和外孙女儿格外得她的心。为这,她年少时在宫中可没少受那几位公主吃的酸醋。
以前有太后护着她。可是太后年岁一年年大了,精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沛。她老人家不知还能护着她多少日子。
徐蔚望着天边的圆月,一时有些失神。
到底还在元月里,这儿虽背风,可也阴冷得厉害。就连欧碧这样持重的,也不禁和青叶一起跳着脚,将手放在嘴边不住地哈热气儿。
过了不知多久,徐蔚觉得自己脚都站麻了,宫门一响,里头抬出一顶轻便暖轿,边上跟着的,正是寿安宫里她相熟的女官。
“郡主久等了,快些过来。”那女官手里抱着一领青裘,到了徐蔚面前也来不及行礼,先披头盖脑给她围上,“这大清冷的天儿,您怎么就在外头立着?”说着她又回头骂守在宫门前的禁卫,“昭德郡主是什么人?那是太后娘娘亲手拉拔大的贴心人儿。咱们寿安宫早前儿就给昭德郡主通了籍的,只要她上门,用不着通报,直接就可以进来。你们竟然让郡主在外头守了这么久,看一会我不叫你们指挥扒了你们的皮!”
“姑姑,他们也是尽职守责。寅夜来此,本就不合规矩,宫门重地,哪能随便放人进宫呢。”徐蔚忙拦了她,又对那几个宫门前的侍卫点头道,“你们做得好。”
她倒是想打个赏,可是宫中规矩大,守宫门的侍卫不可以受赏,若真受了她的赏,转天就要被军中责军棍并被开革出去。
那几个侍卫倒是十分淡定,不管是寿安宫女官对他们的责骂和威胁,还是昭德郡主对他们的示好和表扬,都仿佛清风拂过,这几位依旧绷着脸,站得笔直,不为所动。
只是等徐蔚上了暖轿,经过宫门时,他们“啪”地一磕靴底,对着轿子行了一礼,随即又双脚分立,默默守在宫门前。
抬轿子的是宫里四个健妇,徐蔚本来就不重,这四个健妇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脚下走得飞快,欧碧青叶两人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那女官在一旁扶着轿子快步走,一边走一边同徐蔚说话,竟然还脸不红气不喘。
“您这个点儿进宫来,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太后娘娘听了信儿,急得不得了,特地吩咐奴婢们快些迎了您进宫去。她们走得急,这轿儿就有些颠,郡主您且忍着点儿。”
徐蔚在轿中说:“倒不颠,这几位姑姑功夫真好。”
那抬轿子的健妇中,就有个当头地应道:“谢郡主娘娘夸。”
徐蔚坐在轿子里,思绪翻滚,将今夜之事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滚了几个滚。越想越觉得心惊。
去年万寿节时,三王谋乱,未及掀起多大的水花便被寿王底下的人给平了。本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未过四五个月,竟然又在上元节出了这么摊子乱糟事。
以为动荡之源被拔除而生的懈怠之心,果然再要不得。若是今儿自己少一点警醒,又或是因为一时懒怠而少问了那么一句,那么此刻躺在地上,身体扭曲,死得极痛苦凄惨的就是寿王容昀。而当时在场的自己和昭明郡主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们是没有刺杀寿王的动机,可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们俩与这件事扯上,安知会不会被牵连,被厌弃,被贵妃和皇帝迁怒?
徐蔚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扫净。
过了一刻钟,轿子停在了寿安宫的外殿。
解了裘衣,两个侍女留在外殿,徐蔚跟着那女官快步走入内堂。
太后此时还未就寝。她穿着紫色的团蝠纹长夹袄,头上的首饰都卸下了,只留脑后两根扁长镶紫金的银扁簪子,正盘腿坐在榻上。屋里地龙烧得暖,徐蔚进来先被热气扑了一脸。
“阿蔚,来啦,快来哀家这儿坐。”太后面目和善,对徐蔚招了招手。
徐蔚先行了礼,而后走到榻前,将鞋去了,爬到太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长长出了一口气。
“您这儿真暖和。”
太后笑着看她,向旁边摆了摆手,四周服侍的人立刻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这个点儿,这么急要进来见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太后是眼见着徐蔚长大的,知道这孩子外表和软,内里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而且行事从来游刃有余,不急不躁,像今天这样递牌子进宫,还十万火急的样子,她可从来没见过。
“出了大事儿。”徐蔚吐了一口气,眼下朱雀大街的乱子应该还没人传到宫里来。于是她先三两句将外头的情况说了说。太后果然面色一凛,本来斜靠的身子
坐得笔直,正色看向徐蔚。
“若只是外头出了乱子,自会有内监收了信儿告诉我。你不会只为这事急巴巴儿进宫来。说,还有什么大事?”
徐蔚将嘴凑到太后耳边,将寿王遇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太后勃然大怒,然而她却还能抑住自己的脾气没有当场发作。
她连旧朝带新朝已经经历了三代,世间最险恶之阴谋阳谋她都曾亲身经历过。听了徐蔚的叙述,她已经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皇帝子嗣不盛,除了长成的三个儿子,还有几个不是刚学会走路,就是还在吃奶,母亲的身份地位也并不高,至于宫里长大的这三个皇子,太后有把握,他们并不会因为皇位而起争夺。此事背后的意义就值得深思了。
“你做的对,”太后说,“皇后现在与皇帝去了朱雀门,阿昀既然过去了,那里就没什么可忧心的。”便是忧心,此时此刻,他们早就身在朱雀门,什么都来不及的。
“眼下更重要的是,要将背后下手之手揪出来。”太后想了想说,“顾氏虽不大理事,但为人极通透聪慧,胸中有丘壑,处事有决断。否则当年皇上也不会花了那么多心思一意将她娶进宫里来。”说了这话,太后大约觉察到有些不妥,便打断了话头。
“你拿了我的牌子,现在就去关雎宫见顾氏,将今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对她说了。虽不指望她能查出些什么,但也好叫她心里有数,提前有防备。”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说,“阿昀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他与他母亲关在关雎宫里韬光养晦,我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孩子一天天大了,有些东西是藏也没法藏住的。”
徐蔚听明白了太后话中的隐意,心底发凉。
“我也信阿旻的为人,他比皇帝还要宽厚,就算有忌惮,但对兄弟下手,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太后接着说,并不因徐蔚不是宫里的人而有所避讳,“可光他仁厚没有用,他身边已经聚起了一帮子人,他们的荣华富贵都绑在了他身上,所以容不得阿旻身边有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
徐蔚忍不住插口:“太后娘娘,我倒不觉得是太子殿下身边人所为。寿王虽出挑些,但太子名份既定了多年,向无错失之处,皇上也很信重。这种时候向寿王发难,太子身边的人应该不会无脑至此吧。”
太子的地位现在还是稳如泰山,寿王虽然渐渐现于人前,但之前体弱多病的印象已深植人心。他从小又不是当储君培养的,顾贵妃又一向低调,从不与朝中重臣往来,便是身后有个长宁顾氏的母家,她也没给顾家半点照顾,恨不得跟顾家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样一个没权没势,只有父母疼宠溺爱的少年,对太子又有什么重大的威胁?
寿王若是死了,非但对太子无益,反而还会有害。
这天下无不透风之墙,无百算无失的计谋。动了越多的人,便有越多的漏洞和痕迹。一旦将来被人发觉捅出来,太子还能做太子吗?
这道理她一个小女子都知道,太子身边无不是眼界开阔,熟读经史有谋略之辈,更不会挑在这种时候挑动太子,或是亲手布置行此险事。
要知道,万寿节三王逼宫之乱可才过去没多久。
皇家逆鳞触之可一不可二。想拖寿王下马,比这样激烈又粗旷的手段有太多更好的手段。
太后对徐蔚的想法表示了赞同,可是又提醒她:“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决断。要知道,太子身边的人是将自身一族的未来都系于他身上。男人对权势的欲望超乎想像,有些时候,看着明显不理智的行为,只要牵涉到他们自身和家族的利益,再清醒的人也会行疯狂无智之事。”
特别是事涉皇家,事涉储位,再多的警醒和小心,再多的以恶度人心也不为过。
“去吧,和贵妃好好聊聊。”太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是。”徐蔚原本进宫的目的便是要去见贵妃,太后这么一提,正全了她的心思。
“那这事,要不要跟皇上说?”
太后眼睛眯了眯,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傻子,小十七就在那儿,他领的可是锦衣卫的差事,你说这事皇帝那边会不会知道?”
徐蔚面上微微一红,忙垂了头,下榻穿了靴子。
太后叫人进来,拿了她的牌子,又令人从她的箱笼里翻出一领新的紫貂皮裘衣来。
“这么清冷的天儿,难为你还在外头跑来跑去的,仔细冻着了叫我心疼。这裘皮是辽地新近贡上来的,上好的紫貂。不过也就献了三领。一领赏了顾氏,一领留在哀家这儿,还有一领皇帝自己个儿留着了。我这儿见天在殿里盘着,也用不着,给你穿着倒合适,拿着吧。”
徐蔚听太后说的这紫貂裘这么贵重,有心想推辞,但又知道太后的脾性,她既然拿出来赏了自己,再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硬推辞了她反倒要生气,于是笑着接了过来。
“长者赐,不敢辞。阿蔚就谢谢您了。”
太后笑着推了推她:“快去吧。从贵妃那儿出来就直接回寿安宫,今儿就在宫里宿着,明天再说明天的话儿。”
徐蔚应了,将紫貂裘穿好,便跟着引路的宫女出了寿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