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关雎宫的灯笼
有了太后的牌子,徐蔚在宫中自是来去自如。暖轿抬到关雎宫外,徐蔚从轿子里出来,身上披着貂裘,怀里拢着小炭炉,抬头看了看。
在宫里住了这么些年,她还真没进过关雎宫。顾贵妃为人清冷,从不与人争宠,大有“你们爱谁谁,抢不抢皇帝跟我无关,只要别来烦我就成”的意思。
早几年她刚入宫那会,也曾风起云涌过一阵儿,结果贵妃直接门一关,对挡在外头的皇帝放话,您要是想看我跟那些女人们斗法,以后就别进我的关雎宫半步。
结果皇帝跟太后诉苦,同皇后抱怨,两位当家的主母直接令下,免了贵妃一应的请安听训,且明旨下去,除非贵妃去请,否则非关雎宫的人,一律不许进关雎宫的大门。这规矩不止对宫人有效,便连皇后也亲自遵守。打了两个不听话的宫妃,把一个宫妃直接捋到浣衣局去之后,真就再没人敢破了例。
小时候,徐蔚跟昭明郡主薛皎皎玩得好,也时常会在园子里遇到出来玩的顾筠和容昀。当然,跟他们见面的次数与其他皇子皇女比起来是要少很多的。但是架不住这两位的容貌太好,大抵人都有爱美之心,哪怕寿王只是静静坐着微微一笑,很多人就恨不能把心掏出来,一心一意对这位好。
顾筠打小就是个跳脱的性子,昭明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有他们俩在,四个人相处融洽也是极正常的事。
可是能见面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寿王身体不好,关雎宫常年关着,一年里,徐蔚也见不着寿王两回,倒是时不时能看见顾筠跑过来在太后面前卖乖,然后拐了她们出去玩儿。
徐蔚曾几回到关雎宫门前求见,想给贵妃请安问个好,但都被婉言拒绝了。这回她手上拿了太后的牌子,却也不知道这位宠贯六宫却为人极低调的贵妃娘娘肯不肯卖这个面子,让她进去。
还在想着,关雎宫的宫门已经打开,一位穿着淡绿色宫衣,外罩青色棉比甲的宫女迎出来,请昭德郡主入内。
徐蔚迈脚进去,身后的青叶和欧碧却被人十分礼貌地请到了内间耳房喝茶等候。
她知道这是贵妃要单独见自己,便对两个丫鬟点了点头,自己迈步进去了。
关雎宫位于后宫偏南端,离太后的寿安宫和皇后的坤宁宫都不算近。不像别的宫室里遍植繁花名株,这宫殿里种的多是青翠松柏,看着冷清,却有一番傲霜之意。只是在松柏之间,夹种着几株老梅,现在正值花期,枝头繁星点点,粉白嫣红,入鼻尽是松柏清香和梅花的冷香。
怪不得人人都道贵妃爱梅,甚至传言映雪轩那里的千株梅林都是陛下为贵妃所植,现在看来,传言不虚。爱松爱梅的贵妃,性情自然要比旁人冷傲一些。
想想自己曾经见过几回的贵妃容貌,再看看这宫殿的设置,徐蔚心想,也难怪贵妃能养出像寿王这样如同谪仙似的儿子了。
进了屋,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徐蔚向里望去,就见贵妃穿着一件本白色的夹棉袄子,头上勒了银鼠毛边的抹额,正斜倚在榻上,目光清清冷冷地看着自己。
徐蔚忙给她行礼。
“起来吧。”贵妃指了指身边的锦凳,“徐家的阿蔚是吧,总是听小昀提到你,过来坐。”
徐蔚谢了座,自有宫女过来帮她将外头的裘衣脱了。
“紫貂裘。”贵妃笑了起来,那一笑正如春风拂面,江河冰融,正是十里春光潋滟色,看得徐蔚双眼都有点发直。
“太后娘娘真疼你,这裘衣只怕她还没捂暖呢就赏了你。”
徐蔚知道顾贵妃手头也有这样一件,能认出来也很自然。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没解释也不惶恐,十分自若地坐到了贵妃指着的凳子上。
顾贵妃一向最欣赏的就是这种遇事不慌,气质淡定的人。虽然她对定国公府有恶感,但刨开这点,徐蔚这丫头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个令人耳目一清,让人生起喜欢的姑娘。
“这么晚的天,怎么想起来到我的关雎宫来?”
徐蔚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听闻娘娘每年上元节会在关雎宫里挂上自制的彩灯,怎么我刚刚一路行来,竟没见到半盏?”
贵妃笑了笑:“原先是挂了的,但看看又觉得颇为无趣,便都叫人摘了,现在堆在后头耳房里,你要是喜欢,过会就去挑两盏带回去玩儿。”
贵妃精于笔墨书画,她亲手绘的灯笼万金难求,偶尔从关雎宫流出来一两副都会叫人赞叹不已。若真得了她两只亲手所绘的灯笼,已足够徐蔚在贵女圈中好好炫耀的。
可是徐蔚今天来不是为了求灯笼的。
就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贵妃轻轻一挥手,已经将身边的人都挥退下去。
一屋清香,只有贵妃和徐蔚两人在。
“这么晚,又拿了太后的牌子来。”贵妃看着徐蔚,“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这儿别的没什么,就是一个清静,以前倒不好怎样说,现在却是不会有话能传出去。”
徐蔚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上回太子妃借用了关雎宫的人意图构陷她和寿王。
贵妃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徐蔚听出来了,她心里一直梗着这件事。虽然罪魁是太子妃,但她显然也被迁怒了。
这却是她也无计可施之事。
“事关寿王,所以我冒昧,寅夜来此打扰贵妃娘娘安寝。”徐蔚单刀直入,“今儿晚上,有人欲行刺寿王。”
贵妃直起身,目光冰冷:“你说什么?”
徐蔚便一五一十,从她们到了太白居开始,到刺客服毒,长公主府的人搜出被害的太白居掌柜和伙
计的尸身。她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事无巨细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贵妃听到“牵机”之毒时,浑身一紧,一双妙目幽深,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阿昀还真是命大。”她轻轻叹了一声,“也要多谢你当时机警。”贵妃此时,终于对徐蔚有了一个真切的笑模样,而非之前那冰冷冷的客套笑脸。
“太后想来也已经知道此事了。”
徐蔚点头:“我急着进宫,先去的寿安宫,太后让我来跟您说。她说虽不知道这背后是谁所为,但此事也是个提醒,请贵妃娘娘多注意些。寿王日渐成人,难免会有宵小将恶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贵妃点了点头:“太后娘娘明睿,她说得本宫会记在心里。”
说着,她看着徐蔚:“今儿是上元节,为何寿王会与你在太白居相会?”
徐蔚心里一跳,忙说:“不止是我,还有晋阳长公主家的昭明郡主在。”
贵妃点了点头,双眼直视着她:“我知道,还有我家的小十七也在。”
徐蔚面上微红,细微变化的表情尽收贵妃的眼底。
她面色微微一沉,想了想才说:“你的事,前些日子顾筠同我提了提。”
可是提了什么,她却只字不说,只一味看着徐蔚。徐蔚被她看得心底发虚,面上火烧一样,心底却在想着,如今是在说你儿子被人刺杀之事,可为什么您要揪着顾筠的事不放?
寿王的性命能有顾筠的终身之事重要吗?
心里忐忑了半天,贵妃终于将视线挪开,徐蔚这才悄悄呼出一口浊气来。
“这事应于太子无关。”
谁知道贵妃与太后是一般的作派,直接当着徐蔚的面儿就分析起来。
“若是寿王真的被刺杀,你觉得大家伙儿会觉得是谁动的手?”
不等徐蔚开口,她自顾自接着说:“寿王只是个封了爵的皇子,一向养在宫中,从不勾结外臣,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势力。动出这么大动静只为了杀他,无缘无份无动机。杀了他,哪有刺杀了皇帝或是太子惊世骇俗?”贵妃平淡的口吻仿佛只是在说天气如何,丝毫不觉得她口中说的杀了皇帝或是太子是多么可怕的事。
“所以说,动机只有那个通过此事获利最大的人。”贵妃又慢慢将身子依在榻上,漫不经心的表相下,已经有凛凛的杀气聚集。
“阿蔚你说,若从这个角度讲,咱们大齐朝内,有谁最有嫌疑?”
这点徐蔚早就想过了,此时贵妃一问,她自是张口就来:“寿王与外人没什么交往,自然不会有恩怨和利益交关。他是皇子,此前一直居于宫中,便是有人动了杀机,也十之八九脱不出这宫廷。”
贵妃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可是宫廷中能找到这么多人趁着上元节灯会发难,又能摸清寿王殿下的出行动向,且还有‘牵机’这种已在世上消失的奇毒。此人不说权势滔天,也必要有不少死士可供驱策。宫里娘娘们可伸不出这么长的手。”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就算她们再清楚这件事是多么荒谬可笑,无脑无智,但当答案只有一个时,所有的荒谬可笑都成了理所当然。现在也是寿王并未出事,若真出了不可挽回之事,贵妃还能保持现在这样清醒的头脑,冷静地分析背后的种种可能吗?
“太子身边的人也该好好调理调理了。”贵妃叹了一声,“这两年,上蹿下跳委实有些张扬。这样的人久在太子身边,好人儿也要被带歪了。”
徐蔚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天也晚了,你先回去休息。这些事不该是你一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来操心的。”贵妃说这话时,语音里终于带了几分温度,看着她的目光也较之前温和了一些。
“明儿阿筠会进宫来,我再细细问他。这一晚上,除了你那儿留下的一个活口,他手上应该也能抓着几个。北镇抚司问话不行,都交到南镇抚司去,他们有的是法子叫人开口。”
徐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几个人不过是小虾米,应当也问不出什么来。”
“有一点是一点,人行于世,总会留些蛛丝马迹,就看办事的人有没有那个脑子将有用的东西从一堆看似无用的消息里挑出来。”贵妃并不以为意,“若是这些人口中透露出来的消息都指向东宫,那么倒可以确认东宫与此事无关。”
徐蔚深以为然。
贵妃闭目想了想,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拽床边的流苏,银铃声响,不一会儿,便有女官在门外说:“娘娘。”
“去,将皇上身边的黄允公公请来。若他此时分不开身,就让他徒弟,那个叫陈三和的过来。”
女官在门外应了一声。
贵妃看向徐蔚。徐蔚知道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便起身告退。
她人刚退到门口,突然被贵妃叫住。
“徐蔚,你父母开始为你议亲了没有?”
徐蔚怔了怔,万没想到贵妃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一时站在那里,进退不得,面上浮出一丝羞怯尴尬之意来。
“你年纪还小,倒用不着这么快定下来。”贵妃仿佛没看见她此时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过个一二年再看看,说不定能有更好的等着你。”
徐蔚不敢接话,匆匆又福了一福,便快步离开了。
刚走到殿门,却被个面目慈和的女官拦住,笑着说:“郡主您慢走,先去挑两盏灯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