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袅袅之间, 半个时辰悄然过去,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 正厅中的气氛却较半个时辰前更为凝重。坐着的三人依旧老神在在,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 偶尔亦闲谈几句,但大多时候只无声地品着茶。
这非同寻常的静默仿佛在无形中给跪着的人施加着压力,每多一刻,更重一分。徐家之人自是无一不忐忑,就连见惯了风雨的徐尚书亦早已汗流浃背,身子发颤。
徐尚书着实想不明白, 不过是到宋家求个亲罢了, 虽然妻子先前那番话语不太妥当, 但道歉赔礼也就是了, 怎的就落得了这般尴尬的下场?爹、娘、儿子、下人一并跪在别人家里, 传出去他老徐家的脸怕是要丢尽了。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陛下, 这来的时机实在太过赶巧。然而,哪怕心中百般疑问,他也只能跪着,一声不敢吭。陛下态度怪异,仿佛有意让他们跪着,他若贸然开口, 只怕会招来更多的不满……
家长尚且如此, 徐家的其他人就更不敢做声了, 不管心中作何想, 都得安静地跪在那里。
宋家人却休闲至极,特别是屏风后的宋清娴,旁人等得煎熬,她却轻松自在,甚至摸出了一个话本看了几个章回。
又一刻钟过去,派出去的人还不见回来,宋清娴恰巧看完了手中的话本,开始有些寂寥,她在屏风后坐了一会儿,目光不时瞥向不远处的宫濯,忽而计上心来,面上绽出一抹笑容,若盛放之花,灿烂动人。
只见——
“嗖”,一张叠得四四方方、小小的纸条从屏风侧面抛了出去,精准地落在宫濯膝上。宫濯微微一愣,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自然地放下茶杯,将纸条抄入手中。余光飘向屏风那侧,见宋清娴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手不停地比划着,示意他打开纸条。
纸条上却只写着五个字——伤口还痛么?
没有写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宫濯看着却觉心中一暖。
单手抱臂,双指并拢,轻轻地在臂侧点了两下——这是宋清娴与他之间的暗号。
不痛。
屏风后的人读懂了他的意思,转身唰唰地又写了几字。前后不过片刻,又一张纸条从屏风侧边抛出,这回更精准,竟直接落入了宫濯手里。
晚上一起用膳——纸条上这般写道。
宫濯想起了宫中堆积如山的奏折,迟疑片刻,仍是双指并拢,轻轻地点了两下。
不用。
屏风后,宋清娴失落地撅起嘴,转身继续去写其它。
纸条无声地飞着,没过多久,宫濯的袖袋便微微地鼓了起来,他不着痕迹地压了压。
正厅虽大,但也大不了哪儿去,纸条不时地在头顶上飞过来,跪在地上的徐家人察觉不到,但宋太傅与宋夫人耳清目明,坐得又近,又怎会毫无所觉?不过碍着陛下与自家女儿的脸面,不曾揭发罢了。
只是,保持沉默是一回事,心里是否膈应却是另一回事。两人神色微妙,尤其是宋太傅,目光再三地瞟向屏风那方,其中写满了反对——当着父母的面,这般与人眉来眼去,还飞纸传情,像话么!
偶尔,还给宫濯飞几道不赞同的眼色——身为一国之君,年纪也不小了,还跟一个女孩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像话么!
“咳!”瞧着又一张纸条在宫中划过,宋太傅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背后正在写字条的宋清娴蓦地脖子一缩,乖乖地搁下了笔,想起她爹的戒尺,到底不敢再玩这种小动作,侧过身对着宫濯不好意思地龇了龇牙。
宫濯不以为意,只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些许。
恰在此时,派出去的人终于带回了消息:“启禀陛下,经属下多方查证,有关郡主的不实传言最初乃是由徐府流出,犯人已经被抓捕,正候在厅外。”
听到徐府一词,跪在正厅中央的徐府众人都不由为之一颤,遍体生寒。
宫濯正视前方,目光冰冷地掠过他们:“带上来!”
两名侍卫各自提溜着一人,将她们扔到了正厅中央,与徐家人凑在一块。
被扔进来的正是徐夫人的娘家侄女王灵韵以及她的贴身侍女,一个名叫芳儿的丫头。
“姨父,姨母,表哥!”王灵韵钗环凌乱,似乎还不知自己为何被捉来,一见自己的亲人便惊慌失措地靠了过去,却忽略了他们黑得难看的脸色。
宫濯冷笑道:“徐爱卿玩得一手好计谋,那头着人散播流言污郡主的名声,这头却带着儿子来求亲,当真叫朕大开眼界。”
宋家人更是愤懑,这徐家究竟与他们何冤何仇,竟这般来算计他们!
宋太傅直接将茶杯砸在身旁的茶几上,杯子没坏,但茶水却洒出了大半,若不是陛下在此,这杯子原该直接砸在徐尚书的身上。宋夫人倒没有什么动作,只横眉竖目地坐在那里,眼中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就连宋清娴也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些人。
这徐海经也忒不要脸,枉她还救过他,他竟这般恩将仇报,使这般下作的手段!
徐尚书冷汗涔涔,仿佛逼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陛下也不是宋家人,而是一柄柄冰刀寒刃,早知道次子与宋家闺女这桩亲事会引出这番波折,当日他就不该同意次子前来求亲,不,若能回到几年前,最好他连跟宋老弟结亲的想法都不要有!
悔不当初,然事已至此。
“陛下,老臣不敢……这里头是否有误会?韵儿虽非臣之亲女,但臣素来知其秉性,并不是那等长舌之妇。”徐尚书犹心存侥幸。
“陛下,父亲言之有理,表妹素来知书达礼,常年与母亲深居宅中,散播流言之事不可能是她所为。”徐海经亦道。
王灵韵自是低着头不敢说话,爬到同样不敢说话徐夫人的身旁,两人紧紧靠在一块。
宫濯却只向他的手下使了一个眼色。
即刻,便有侍卫领会到圣意,剑刃出鞘,横于那名换做芳儿的丫鬟颈前。芳儿脸微圆,唇却很薄,平素能说会道,颇会讨主子欢心的,都讲她当做忠仆人,王灵韵更是将她视作心腹,然事实上,她却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剑才横在她颈上没多久,她便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两股底下有液体流出,一股骚味在空气中飘散。
“不……不关奴婢的事儿……”说话也磕磕巴巴,没几句便将她主子的事都抖落出来,“是小姐……让奴婢做的!小……姐心仪二少爷……嫉恨郡主,故……故而……”
人后那点阴私骤然被揭穿,王灵韵面色骇然,当下顾不得其它,颤声道:“你……胡说!分明是你乱嚼舌根惹的祸事,如今竟还敢诬陷自己的主子!”
“呸,收买那些乞……乞丐的银子还是你给的,我一个小丫鬟,哪……哪来那么多本钱……”
主仆俩你一言我一句,为了推卸罪责,相互攀咬着,若非被侍卫一记冷厉的眼神吓了回去,只怕还要扭打起来。
压根不用审,两人已将真相透露了一个大概,不管流言最终是由谁散播的,总归跟这主仆俩脱不开干系。但罪魁祸首到底还是徐海经,若他不曾与身边之人透露自己曾在崖山上接触过宋清娴,这主仆俩也编不出这般与真实有几分接近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