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肃!”
东宫太后一走, 宋清娴就小跑着钻进了御书房。御书房里只有宫濯一人,他正坐在御案前, 神情严肃,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宋清娴歪着脑袋打量他, 暗暗思索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话。
太后娘娘又拿婚事来逼迫阿肃,可听阿肃的意思,他似乎仍是不愿意。
其实宋清娴不是很明白,阿肃为何如此排斥娶妻生子,两位太后在催,群臣似乎也在催, 就连她看着也挺心急的, 可他就是不紧不慢, 也不知在等什么。更奇怪的是,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可她在他周围转悠这么久, 连那心上人的影子都没见着,要换作她,才顾不得那么多呢,先把人绑到自己身边再说。
然而,心里虽百转千回,此时宋清娴却是不敢在阿肃面前提及这些事的, 大抵, 朝华节那次的教训叫她太过深刻。阿肃得帮, 但法子, 却得另寻。
“阿肃,我给你带来了一些好东西。”再三思索后,她还是打算暂且当做自己没有听到方才那些对话,转而提起了自己入宫的目的。
二十将大包袱放到了大殿中央,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阿肃,你看,这些东西都是我之前在黄梁寨里面搜刮的,里面有些稀奇的玩意儿。”宋清娴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包袱,将里面东西悉数呈现出来。
她将里面的东西分作了两堆,一堆是看着奇特的珍宝古玩,一堆是书信,再有一个四四方方雕着龙头的玉印被单独拎出来放在一处。
“我在那些反贼的屋子里搜到的,不知道有没有用,就全带回来了。这些珍宝样式奇怪,看着不像咱们大启之物,还有这些书信,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都是那什么总管屋里头的东西,可是这信上头的字我却看不懂。至于这枚玉印就更厉害了,居然雕着龙头,上头还有个梁字,我就想,该不会就是前朝的玉玺吧?”
宫濯见她这般喋喋不休的样子,忍不住地就放宽了心,因东宫太后质问而生出的那点沉闷就这般伴随着她的话语渐渐消散。
阿娴这丫头,跑一趟崖山,竟还在里头当起贼来了。
他走过来,蹲下捡起其中一封信翻看起来。
“是西岚国的字。”他认出了信上的文字。
宋清娴当即凑过来看了一眼,尽管什么也没看懂:“西岚国啊?难不成那些黄梁贼还通敌卖国了?”
宫濯摇了摇头:“也不是,从信上看,恐怕只有你口中那位总管与少数人是西岚奸细,其余人,想来只是被西岚奸细蒙骗或煽动的愚民罢了。”
“愚民……那这枚玉玺?”
“假的,梁国玉玺早在亡国时已损毁,这个不过是粗劣的仿造品。”
宋清娴瞄了一眼御案上的大启国玺,玉质通透翠绿,造工精致,看起来庄重大气,果然无论那方面都远超自己手中这枚玉印。前朝虽亦灭亡,但好歹也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大国,也曾辉煌鼎盛过,总不至于以这么一枚不算太起眼的玉印当国玺。
“那么我们可要将这些公布出来?”
“公布是自然的,只是那些人恐怕已经被洗脑,未必会信我们,甚至还可能认为这些证据都是咱们伪造而来。尤其是……他。”宫濯指了指信上提及的某个名字。
“他?”
“梁云冀,所谓的前朝皇室遗孤,黄梁寨明面上的主子。”
宋清娴恍然大悟般点了一下头,又开始默默地捏自己的下巴。
梁云冀还算有些本事,崖山之役到最后还是叫他逃脱了,他迅速地逃到了河南,聚集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反叛作乱,并美名其曰“起义”,奈何这临时组建的队伍大多是乌合之众,不过一日的功夫就叫当地的驻军给镇压了,队伍溃散,几名头领被擒,也就梁云冀一个再次得以潜逃,目下正不知所踪。
……
城东晋阳侯府,气氛极为凝重,打从那日禁卫军闯入府中后,此处便叫重兵包围了,侯府中人还能在府中起居作息,却不能在府中胡乱行走,自然,出府是更不可能了。侯府众人,上至家主,下至仆人皆面带愁绪,或忐忑自己的未来,又或怨恨带来如此祸端的顾卿心。
犯了窝藏反贼这般大的罪,想要摘出来太难,朝廷之所以还没有将他们举家关入天牢,怕是另有要事,暂时无暇料理他们吧。
而造成这一切的顾卿心却很安静,镇日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沉默地望着天空,不知是哀莫大于心不死,还是另有所图。她披头散发,面带憔悴,除了一张脸依旧美艳,往日京中第一美人的气韵却荡然无存。
“姑娘,多少吃一点吧。”
顾卿心的侍女倒是忠心,事到如今还尽心尽力地伺候她。侍女手里端着的是一碗鱼粥,虽然比不得以前吃的,但在这般时候也算难得了。顾卿心已许久粒米未下肚,也是饿了,接过鱼粥轻轻地抿了一口,不料粥还未下肚,便有一股闷气在腹中翻涌。
“哐啷——”粥碗被她打翻,鱼粥洒了一地。
“你……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伏在桌边干呕着,有气无力地质问她的侍女。
那侍女似乎也没料到会有这般的状况,满脸焦急。
这时,房门被人由外而内踹开了,晋阳侯夫人一脸庄严地走了进来。
“给她看诊。”晋阳侯夫人道。在她身后跟着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正是晋阳侯府养在府里的府医。
府医依言上前,给顾卿心把脉片刻,拱手道:“夫人,大小姐怕是怀了身孕,观脉象,应是二月有余。”
此言一出,顾卿心平寂了数日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她惶恐地站了起来:“不可能!我明明服了避子药!”
却见那侍女蓦然跪了下来道:“姑娘,是奴婢的错,梁公子说那些药物久服伤身,令奴婢悄悄地减少了分量。”
“你……”
顾卿心扬起手,正欲教训那侍女,却听“啪”地一声,却是晋阳侯夫人一巴掌刮在了顾卿心的脸上。
顾卿心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打她之人,声音颤抖:“娘……”
“闭嘴!我没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儿!”晋阳侯夫人言辞冷厉,“我精心教养你十数载,费尽心思将你塑造为京中第一美人,为的是叫你成为大启最尊贵、最有涵养的女人,不是让你自甘下贱,去跟那等叛国作乱之人苟且,更怀上了那等下贱的血脉!你当真以为那人是什么前朝皇室遗孤?哼,不过是生在边境,一个下贱妓子生的杂种罢了!”
“妓子……杂种……”顾卿心也是第一次听说梁云冀的真实出身,恍然自语,手却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手臂,反复搓着,仿佛那上头有什么脏东西。
两名禁军侍卫走了进来,用锁链拷住她,将她拉了出去。
“娘!”拉扯中她又惊慌失措地看向她的母亲,眼中包含着求救之意。
然而晋阳侯夫人却面不改色,只冷眼旁观着。
顾卿心望着面前神色冰冷的娘亲,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似乎出事至今,她娘亲从来都没有安慰过她,不,从许久之前开始,她娘便不曾对她和颜悦色了,印象中娘待她的神情永远只有那么几种,或严厉,或失望,就连少有的夸赞,也只是略一点头。
她突然很想问她娘亲,在她眼里,她是不是只是一个为她挣脸面的工具?
然而,禁军侍卫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出了她的院子,便见泰半个晋阳侯府的人都侯在那里围观。晋阳侯不在,大抵是不愿再看她;柳姨娘张牙舞爪地想扑过来报复,但被人拦住了;二叔一家挽着死里逃生的顾敏,怨恨又鄙夷地看着她……她还看到了往日待她亲近有加的幼弟,他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砸在她身上,奶声奶气地喊:“罪人!”
顾卿心忽而之间便迷茫了,所以,她来这世间走这一遭究竟是为何呢?
……
押着顾卿心的囚车缓缓地驶过朱雀大街,不少人都想着,享誉已久的京中第一美人怎的就落得这般的下场?有人叹惜,有人唏嘘,也有人唾弃,自然,辱骂的也不少。
“听说她私通了反贼的首领,还谋杀了自己的庶妹。犯了这么大的罪,得斩首了吧?”
“如此蛇蝎心肠,当真是白长了一张美人皮子,亏我先前还倾慕过她。”
“我听说她还珠胎暗结了,早知道她这么荡,老子当初就该先勾着把她上了。”
旁观囚车的人很多,谩骂不断,有些甚至颇为下流,但顾卿心却似听不见般,茫然地望着前方,身子伴着囚车的前行不停地晃动着。然而,人群中却有人见不得她背负这些。
那人穿着一身灰布衣裳,头上戴着斗笠,看着像个寻常的农家汉子。他混在人群间,跟着囚车一路前行,每听见一句谩骂,他的拳头便会握紧一分。终于,在囚车经过一处岔路口时,他将手伸入了自己的袖口。
“轰!轰!轰!”一阵□□弹爆炸的声音突然在囚车周围炸响,浓烟滚滚,围观人群中不少人都受了伤,现场尖叫声不断。押解囚车的人显然不曾料到会有这般的变故,被炸了一个措手不及,待浓烟散去,回过神来急忙去看那囚车,却见那囚车已空空如也,顾卿心早就被人救走了。
救走顾卿心的自然是梁云冀,得手之后他便带着人乔装易容潜出了京城,又寻了一匹良驹,两人一马飞快地疾驰着,这一跑便跑了一天一夜,远离了人烟,进入了一片荒草之地,周围都是半人高的野草,一眼望去不知何处是尽头。
日渐黄昏,有野鸦惊飞。
“卿卿,再忍忍,很快便到了。等出了大启边境,咱们就去邻国,找个地方隐居也好,浪迹天涯也好,咱们将那些前尘望尽,彼此作伴……”
从被救出开始,顾卿心便一句话也不曾说,这叫梁云冀难免心慌,一路上不停地说着,勾画着两人美好的未来。
马跑得很快,一路颠簸,怀中之人一动不动,若非还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甚至以为自己抱的是一块死物。
“卿卿……”他又想说些什么,忽觉一股湿意蔓延至他的腿上,他下意识地一抹,却京见自己满手通红,是血!
梁云冀来不及想那么多,匆忙抱着顾卿心翻身下马,惶恐地看着她。
“卿卿!”他想起了那句她已经珠胎暗结的传闻,莫非她……
顾卿心有些虚弱,终是缓缓睁开了眼,只是目光依然涣散,不知看着何处。
“梁云冀,你我初次相见是何时?”她忽然这般问道。
梁云冀不曾见过这般状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顺着她的话道:“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那是三年前,在陇县,我被仇家追杀,受了重伤,是你救我了。你还记得么?”
“原来是陇县……在陇县那半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自由自在的半年……”
那里没有她娘每日不间断的耳提面命,也不必苦苦地维持在京中时那人前的形象。
“可我还是觉得,倘若当年,我没有去陇县,那该多好……”顾卿心的声音越发虚弱,“梁云冀,你靠近一些好么?”
梁云冀抱紧她,低头去吻她的唇,顾卿心缓缓一笑,手攀上了他的后背。
“你……”正待说什么,他忽觉后颈一阵剧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卿心。
“梁云冀,你说得对,你我合该是一对……别担心,我会陪着你……就是,若有下辈子,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顾卿心松开手,露出了一支金色发簪,簪体已深深地插/入了梁云冀的后颈。
梁云冀却笑了,拼着最后一口气道:“那……不行,你是我的,下辈子,我还要找你,早早地来……再也不让你看见别的男人……”
声音渐弥,呼吸渐停,夕阳的余光斜照在宽阔且荒凉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对相拥着逝去的人。
许久之后,有几道暗影在夜色中飞了过来,为首之人望着草地间的两具尸体,沉思了片刻道:“罢了,找个地方将他们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