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门轻轻地打开, 又轻轻地合上,一阵细碎的叮嘱声自门外响起, 絮絮叨叨的,过了好一阵才停, 被一道渐行渐远、踩得极细的脚步声取而代之。
宫濯睁开了眼,取下覆盖在自己身后的薄被,露出一副无奈却又无比受用的神情。
原本也只是浅寐,被她这般看着,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舆论之事如何了?”他捏了捏眉心,对着虚空道。
房梁上跳下了一个黑衣人, 屈膝道:“回陛下, 叫嚷得最厉害的那几人已收押入天牢, 经查明, 乃收受他人钱财, 散播言论, 蛊惑人心,故意而为之。林三娘的案宗公之于众后,幕后之人便暂无动静,但属下以为,他们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哼,他们做那么多无非是诋毁我大启, 好为他们造势罢了。也罢, 且静观其变, 等待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是。”宫濯冷笑道。
黑衣人诺然领命, 又道:“陛下,还有一事。”
“说。”
“伙同林三娘意图掳劫晨曦郡主的那几名劫匪已经招供,他们亦是收了他人钱财,受人指使而行事。属下斗胆猜测,欲谋害郡主之人恐与舆论之事的幕后指使者有所关联……”
宫濯的面色一暗,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息顿时郁燥起来。
……
翌日午时,三名身着囚衣,戴着枷锁的大汉被推上了午门的斩首台,监斩官将其罪状一一唱读于人前——□□掳掠,谋财害命,几乎每一条都是死罪。几名死囚神色惶然,几番挣扎欲逃,却徒劳无功,待监斩官将罪状唱读完毕,刽子手便手起刀落,将其当场斩首。
而此时,朱雀街上亦上演着一出“好戏”。
六名穿着囚衣,手脚锁着镣铐的男子在狱卫的牵引下缓慢地前行着,他们高矮不一,肥瘦不一,有的年长,有的年轻,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家境大概都算富裕,养得一身细皮嫩肉。
“那不是林员外么?他犯了何事?哦……许秀才也在,前阵子他的风头可不小,也犯事了?”
人群中不时有人疑惑。六名囚徒在京中都小有名气,听得那些话都低头掩面,不敢以正脸示人。
不多时,有衙卫在朱雀街的公告板上贴出了告示,将六名囚徒所犯之事公示于世人。
受人钱财,妖言惑众,以及藐视朝廷。
朝廷没收了他们的家财与功名,罚他们禁言百日与游街示众,并警示民众,近日有不法之徒潜入京中,造谣生事,妄图煽动民心,望各位民众保持警醒,莫轻言轻信,误入不法者的圈套。
告示一出,前几日参与舆论之战的守旧派们纷纷低下了头——曾与那等贪财之人同一阵线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有恼羞成怒的,更是直接将臭鸡蛋、烂菜叶或果皮往那六人身上扔。待那六人走到朱雀街尾,终于结束了游街的“噩梦”时,身上都挂了不少东西,几乎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这事为“功夫茶”的茶客们增添了不少谈资。
有人大笑:“早就觉得那些突然攀咬过来的人不同寻常,原来是拿钱办事,难怪啊!”
有人嘲讽:“那等人嘴里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有多高风亮节,原来他们才是最为心术不正的。”
也有人见到宋清娴后想起了她几日前那翻话,夸赞道:“小姑娘那日说得妙,可笑那等狭隘之徒,心里竟不如一个小姑娘明白。”
宋清娴只是笑笑并未回话,略有些心不在焉。
尽管这一波舆论之战沉寂了,但是燕京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宋清娴站在“功夫茶”的窗边,能很明显地察觉到,朱雀街来往的女子比往常少了。
巡卫队不时地路过,据闻自公告贴出来后,朱雀街的巡卫队又添了两支,甚至朱雀街以外之地的守卫与戒备似乎也森严了不少。有百姓惊慌,朝廷这般慎重,莫非京城要乱起来了?但大多数人还是镇定的,甚至有人调侃:这么多巡卫日夜巡查,那些不法之徒怕是插翼难飞了。
“例行巡查,莫要惊慌。”
恰在此时,一支巡卫正沿着朱雀街挨家挨户地巡查着,眼看着便要到“功夫茶”,忽而见他们径直越了过去,直接入了“功夫茶”后头的那家茶楼。茶客们不禁好奇,朱雀街那么多茶楼,每家几乎都在查,缘何只越过了这里?这满街的茶楼,有这待遇的,除了八方宴东楼,恐怕也只有这“功夫茶”了,连望月楼也比不上,莫非它还有什么强大的来头?
有茶客招来了掌柜,意图探听一二,奈何掌柜只道:“东家之事,在下不敢妄言。但巡卫的队长倒曾言,我‘功夫茶’奉公守法、楼风清正,旁的茶楼恐窝藏罪犯,我‘功夫茶’定是不会的。”
茶客们想起了舆论之战时“功夫茶”的表现,自以为勘到了真相,便也不再问,倒口口相传,争为“功夫茶”作起了推荐。
一时间,“功夫茶”再次名声大噪,生意又翻了一倍。
宋清娴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忍不住轻赞——诶!这是她家阿肃给她开的后门吧?效果当真不错!
然而,她又有些过意不去,阿肃百忙之中还为她着想,可她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她坐在茶楼的角落,翻出纸笔,蘸上墨汁,循着记忆,在纸上勾勒出一个飞鸟状的图纹。这个图纹,她曾在朝华节那疯子身上见过,后来徐海经也拿来问过她。她又在图纹旁写下“疯子袭人”与“舆论”几字,画一个圈将它们圈了起来。
这三者之间总不会是巧合,可是,这飞鸟图纹究竟代表着什么?
宋清娴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然而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终于,她放弃了瞎想,抬头吩咐道:“十八,帮我将‘百晓书’拿来。”
“好嘞。”房梁上的十八一个鹞子翻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叠厚厚的书,恭敬地递到宋清娴面前。
所谓“百晓书”其实是一叠册子,其中记录了“功夫茶”开业以来茶客们“买卖”的所有消息。那些消息零零碎碎,大多只能当谈资一笑而过,但偶尔也有几条串联起来,能叫人挖掘到有用的信息。
此后几日,宋清娴几乎都在翻看“百晓书”中度过,将那些消息一条一条地,逐一查看,逐一分析,连赵珍与周蔚来了也不在意。
“我说,你都看了多久了?找到什么门路了么?”赵珍不甘被冷落,亦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翻看。
宋清娴摇摇头:“大多是无用的消息,有些看着有用,可与那几件事似乎又无甚关联。”
“那你还看,岂不浪费时间?”
“也不一定,那些人藏在京城里,不管藏得多密,时间久了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咱‘功夫茶’的茶客遍布大半个京城,指不定便有察觉的,当作是奇事与茶友们分享,继而录入了‘百晓书’里头。”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依你这般,想找到有用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有针可捞,总比无计可施好。”
宋清娴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苦读,赵珍百无聊赖,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
唯有周蔚仍闲情逸致,端着一杯茶站在窗边慢慢地品着。
“唔?那不是顾敏么?”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开口道。
两人闻言,都好奇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顾敏正站在街对面,看似被一名中年女子缠住了。那名女子一身素衣,面容清丽,正哭得梨花带雨,十分惹人怜。
“三姑娘,求求你,求你告诉我二姑娘的下落吧。奴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她扯着顾敏的袖子,无论对方如何掰扯,始终不肯松手,瞧她神情急切,倒不似在作戏。
然而顾敏却满脸不耐烦,一心只想摆脱她:“不知道,跟你说多少回了,我什么也不知道!烦不烦啊你!”
她们一路纠缠着走远,一拉一扯间,有东西从顾敏的袖间跌落下地,只是她们都不曾察觉。
“那是什么?”宋清娴眼尖地看见了那落地的东西。
那仿佛是一张纸,上头还画着什么。
她运转轻功,飞快地下去将其捡了回来。将纸展开,只见上头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这图纹是……鹰?顾敏身上怎么会带这种东西?”赵珍不解地捏了捏下巴。
宋清娴却似灵光一闪,将这只雄鹰与自己画下的飞鸟图纹仔细对比了一番。
它应该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也可能是若她那般,不知从何处看到了这雄鹰的图纹,遂描了下来。雄鹰与飞鸟虽不尽相同,却也有相似之处,如无意外,应是同一人设计,用以纹于人身。寻常人可不会无缘无故纹这般的图纹,如此想来,这雄鹰与飞鸟或许有某种联系?可是,顾敏不过是一名刚满十四岁的少女,她又怎会跟这雄鹰扯上关系?
宋清娴觉得自己似乎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匆匆翻开了“百晓书”,将晋阳侯府相关的消息一一罗列出来。
“百晓书”中有关晋阳侯府的消息并不多,总共只有两条。
其中一条是,顾二小/姐顾怜心不久前与人私奔,消失得无影无踪,晋阳侯以及顾怜心的生母柳姨娘为了寻她四处奔走,却始终查不到她的下落。
另外一条则关于燕京第一美人顾卿心,据闻她每月都要到京中某处医馆走几回。这些富贵人家的姑娘,哪个家里不常年备着好医好药?她却不嫌路远特意出府寻医,还时常避着旁人,叫人颇感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