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娘的死在朱雀街流传开来, 并在朱雀街引发了一场舆论之战,酒楼茶肆仿佛都成了那些人的战场。
那些顽固守旧之人又搬出了前朝那套待女子极为严苛的《女诫》, 譬如“女处闺门,少令出户, 唤来便来,唤去便去。”又譬如“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更有人扬言,女子缠小脚, 拘于内宅, 非扼其天性, 乃保护之措, 以林三娘的下场为例, 遍数放任女子在外行走的弊端。
可惜他们太小看了大启朝廷教化的力量, 虽然京中有不少守旧之人,却也有许多开明达理之人,任守旧之人如何危言耸听,那些开明之人都嗤之以鼻,直言以前朝的糟粕来训诫我朝女子,一派荒唐!又道巾帼不让须眉, 若当年的惠元皇后亦紧守着那套所谓的《女诫》, 只怕我大启民众如今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惠元皇后是何人?大启开国皇帝的发妻, 我朝女子的典范。那林三娘又是何人?凭她一句“大启民风害她”便要将我朝女子都关在闺阁后宅里, 岂不可笑?
双方势均力敌,争论得相当激烈,大有不争出个结果誓不罢休之势,但也有聪敏之人隐约察觉出这场舌战的不寻常之处——那林三娘寂寂无闻,如何能掀起这番轩然大波?那些舆论,怕是有人故意引导。
“功夫茶”作为近来朱雀街中风头正盛的茶楼,自然也是这场舆论之战的主战场之一,宋清娴与赵珍、周蔚三人时常混迹于茶楼之中,也曾被卷入这场唇舌之战之中,被人冷嘲热讽,甚或指着她们的鼻子骂她们抛头露面,不尊妇德,林三娘的下场就是她们将来的下场。
宋清娴三人当场便气笑了。
不过寻常地出个门,访个友,碍着妇德什么事了?
大启的妇德讲究忠君爱国,自尊自爱,孝父母,亲丈夫,爱子女,睦友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她们不偷不抢,不蒙不骗,不淫不乱,说她们不尊妇德,不尊的是哪门子妇德?
骂她们的是一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留着八字胡,端着一副尖酸相。仗着舆论的势头,见一个女子骂一个,然而今日他颇为倒霉,没有料到赵珍的哥哥与未婚夫也在,将他的骂语全数听了去。
“放屁!简直一派胡言!”赵珍的哥哥是武将,脾气比较躁,当下便照着那中年男子的胸口来了一脚,“我妹妹上过战场杀过敌,曾凭一己之力救过一村子人的性命,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贪图安逸只知嘴上逞能的蛀虫罢了!”
赵珍的未婚夫倒斯文些,只扔了一茶杯,将刚爬起来的那人又打趴在地:“我珍妹妹何等风光霁月,你竟敢诋毁她!你既有胆子出言辱骂,可有胆子承受本少爷的愤怒!”赵珍的未婚夫说话的方式略为异于常人,但为人到很正派,正是赵珍喜欢的类型。
许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连着两次跌倒,那名中年男子还是不死心,爬起来仍继续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粗鄙的武人,野蛮成性,不可理喻……”
话音未落,一柄短刀自半空滑过,“嗖”地一声没入那人身后的柱子,几缕发丝飘了下来,那人的颈项上多了一道浅细的血痕。
飞刀之人却是周蔚,她自人群中走出来,手轻轻向上一挥,那柄短刀又“嗖”地一下回到了她手里。
“赢了我的刀,话随你说。”她微昂着头,冷声道。
中年男子愣了片刻,忽而咚地一声双膝跪地,浑身颤抖着,仿佛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般,满面惊恐,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遭的围观者中即又人嘲讽道:“还以为多有骨气,不过轻轻一吓便口不能言,这般的人也好意思指责他人,想来不过跟风闹事,哗众取宠之徒罢了。”
此话一出,守旧那派的人自然坐不住,有人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说不过我们便动刀动枪,以武相逼算什么理?”
“不以武相逼,以理服人也可以啊。”一直沉默着的宋清娴突然上前开口,“咱们也不攀扯别的,只说着林三娘。她自甘堕落,与人私奔,此乃不耻;抛弃家中父母,此乃不孝;胡乱诟病我朝民风,蛊惑人心,此乃不忠;再有,前日我曾见过这林三娘,她以弱相诱人相助,却引人至偏僻之处,伙同他人行那掳人劫财之事,此乃不义。如此不耻不孝、不忠不义之人,你们竟以她为由质疑我朝民风,质疑我朝上位者的教化引导之功,且不论你们抱的是何居心,单论此事的由头,难道你们便不觉得太过以偏概全?又或者,其实你们只是借题发挥?”
“对啊,拿这般不耻不孝、不忠不义的人来质疑我朝民风,难不成你们对我们的朝廷有所不满?”赵珍适时补充了一句。
在场的守旧派沉默了下来,辩论归辩论,可一旦被戴上“不满朝廷”的帽子,却不好办,那可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但也有人不服,粗声粗气道:“一个小丫头,知道的却不少,怪道人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瞧她说的是什么话,无凭无据的,随口便是林三娘伙同他人行掳人劫财之事,好大的口气。”
宋清娴耸肩道:“你们不也因林三娘随口一句而大做文章?更可况,谁说我没有证据?想知道林三娘有没有伙同他人掳人劫财,去问问刑部郎中啊,徐海经,他可是你们那一派的。”
大抵徐海经在他们当中还算有名,那些人听闻后面面相觑,却在此时,“功夫茶”的宋掌柜与十八、十九却站出来赶人了,赶的自然是守旧那派的人,当中还有人不愿,无奈十八、十九会武,终究还是被拎着丢了出去。
被丢出去的人嚷着叫宋掌柜给个说法,却见宋掌柜面色沉着地站在茶楼门口,只冷声说了一句:“不明是非的蠢人,‘功夫茶’恕不接待。”气得那些人当场跳脚。
两日后,刑部展出了一份案综,其中罗列出林三娘近年来的条条状状,果然犯下了不少事,偷蒙拐骗,乃至谋财害命。我朝民风开放中正,可从来不教人行那等作奸犯科之事。真相明了,林三娘的下场全是其咎由自取,守旧一派无话可说,声音逐渐变小,这场舆论之战眼看着便要结束。
倒有少量不愿服输之人,将话题传入了京中贵女之间,于是乎,但凡京中略有名气的贵女几乎都被问过这么一个问题——女子当如何?
“身为女子,自当贞静贤淑,贤惠大度,气质优雅,与世无争。”京中第一美人顾卿心如此道。
可与顾卿心旗鼓相当的杨凝芷却是另一番论调:“世间有百般人,便有百般女子,只要秉持本心,何般女子皆可。”
这两套论调在京中颇得贵女们推崇,若以推崇者相比,大约是五五之数。问话之人本意或许是挑起双方的矛盾,转移舆论战场,无奈这些贵女们各持己见,皆不屑于与对方争辩,到底没有吵起来。
贵女们如何,宋清娴却是无心理会,虽然那波舆论之战看似压下去了,可她始终觉得事情不会这般简单,综合朝华节疯子袭人之事与林三娘之事,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这些事怕是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直冲着她家阿肃来的!
一想到这,她便觉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无论如何都镇定不下来。
阿肃本来就够忙了,这会儿还不停地有人跑出来捣乱,真叫人忧心。当下,顾不得先前宫濯叫她“无事不要进宫”的话,匆匆在“功夫茶”交代一番后,她便赶入了皇宫。
御书房之门虚掩着,宋清娴悄悄地潜了进去,正想唤一声阿肃,却见宫濯此时正趴在御案上,面前是厚厚的一叠奏折,看样子是累得睡着了。
宋清娴急忙捂住了嘴,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身边,从旁边取了一张薄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而后半躬着身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他。浓密的眉,纤长的睫毛,英挺的鼻……倘若没有眼底下那点青影,或许她家阿肃便完美了,可惜啊!
看着他略为不佳的脸色,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心疼了几分。他怎么总是这么忙,仿佛有永远做不完的事?他昨夜是不是又没睡?
心里本有一堆话,但宋清娴突然又不想说了。
这时候的阿肃最需要的大概是睡眠。
她蹑手蹑脚地又准备离开御书房,可仔细想想,又回头抽出纸笔留言,将自己的猜测大意写了几句,提醒宫濯小心,末了还挠挠头,用比旁的字大一号的字写道:好好睡觉,不许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