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法官的办公室隔着走廊跟席律师办公室斜对面,我们走到门口时,仿佛刻意躲着席律师,夏法官招呼我赶紧进去后,就轻轻关上门。
分宾主坐下后,夏法官瞪着眼镜后面细长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法院里某些老领导审视新来的小年轻的眼神一样,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坐在沙发上欠欠身,打破沉默问:“夏法官好像不喜欢讨论疑难案件?”
夏法官终于摇摇头叹着气说:“你确定这是你问出来的问题?你是真傻还是白痴?啧啧啧,看着挺好的一副皮囊,这怎么都不开窍的?愁死我了都。”
他年纪比我大,在法院时间也比我长,虽然不是同一个法院的,甚至不是同一个省的法院的,但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我们对资历比我们老年纪比我们大的法官总是不由自主地特别敬重。当然,他讽刺挖苦的语言风格可能别人受不了,但在我们法院系统里,大家相互之间说话都这样,直来直去的,越是这样说的,反倒越是没有恶意,这种同事相处规则我懂。
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说:“哎呀,别说话这么直接啊,我就是不懂,你教教我呗。”
夏法官站起身来,先走到门口轻轻开个门缝看看外面,然后轻轻合上,仿佛是在查看有没有人偷听一样,然后才走回座位坐下来,喝口茶在嘴里咕隆咕隆一会,咽下去,这才又叹口气,摇摇头对我说:“你啊你啊,我问问你,你来干嘛来了?”
我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什么意思啊,哈哈。”
夏法官继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我的个天,愁死我了,还真是个不开窍的。我问你,你是来精神扶贫的么?你是来传授你的法律知识的,还是来散播你的司法经验的?”
我继续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夏法官干脆仰天长叹了下,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拿起茶杯把茶水一饮而尽,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摇着头对我说:“我看着咱们都是法官出身,才好意提醒下你。”
我赶紧说:“你请说,我是真的需要你指点下。”
他这才坐下来,慢悠悠地说:“我们法官当律师,需要尽快转换角色。做法官干什么的?除了调解、审判案件外,为了业务上精益求精,还得不耻下问,多向老同志请教,多跟同事们讨论,多看书,多做研究,对吧?”
我点点头说:“是的,还得多写调研文章,提高自己的审判技能。”
他一伸手说:“你别打岔啊,可你现在已经不做法官了,咱当律师了啊,律师是干什么的?你说说看?”
我一想就随口说着:“律师不就是给一方当事人代理案件的么?”
他一拍桌子说:“错,律师,是挣钱的,是来挣钱的,你记住,就一个字,钱。”
我还是不明就里地问:“这个我同意,可我还是不明白这跟讨论案件有啥……”
他用手指重重地点着我说:“你啊你,那不很明白么?别人的案件是用来挣钱的,挣钱遇到难处了才想着讨论,从我们这里得到解决办法,那我们得到什么呢?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们比他们水平高多了,那是什么讨论案件,分明就是榨取我们的知识和经验。”
我一想,还真是有道理,以前都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就说:“有道理……”
他一字一顿地说:“还有道理!人家王主任为啥不参加?人家席律师为啥直接离开?他们比咱们差很多么?林娴律师和老邢呢?人家都不知道多学习学习?为啥都不参加,因为要讨论的都是侯律师的案件,钱是侯律师拿,你懂了么?”
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哈哈,懂了,因为要讨论的案件不是他们的案件,他们挣不到钱,就不想浪费自己的知识和经验。”
看他终于也舒了一口气,我解释说:“其实我也就是想着帮帮他们的忙,本来我也是刚来,也没什么案件呀,跟他们处好关系不是挺好的么。”
夏法官的眉头重新皱起来说:“唉,其实这才是我真正向找你说的事情。”
我好奇地问:“什么事?”
夏法官说:“你还记得刚刚在例会上,老邢问王主任这案件怎么分的事情?”
我说:“对啊,不是说还没制定出来么?”
夏法官已经懒得用鄙视的表情了,直接对我说:“我都来了一年多了,还没制定出来,可能么?那律所还怎么运转?”
我更好奇了,说:“这就奇怪了,为啥呢?”
夏法官又叹口气说:“还能因为什么?钱呗。你当了律师,凡事就从钱上考虑,一切的不寻常也都变寻常事了。现在这个律所里主要负责的就是王主任和席律师,侯律师排第三,他一直想着多发挥点作用,但在案件分配上,底下的律师一直都很不满意。例会上提到的方律师,据说还是创始合伙人呢,当时差点都要跟律所打官司了呢,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退出了,都是因为这个事情。”
我还是不明白,问:“这就奇了怪了,当律师不是各做各的案件么?”
夏法官说:“那我问你,你一个外地人,怎么在北京律所里接案件?”
我想想说:“我现在也是实习期,等有了执业证了,有了证,呵呵,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也许,也许亲戚朋友们或者同学们会有案件的吧,呵呵。我也不知道怎么起步。”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傻乎乎的,我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还是太嫩了,只想着来给好好做案件的。
夏法官又开始摇头说:“我说你稀里糊涂的,你还真是稀里糊涂的,哎呀,愁死我了都。你的同学跟你我都是同行,人家也是靠案件吃饭的,有案件自己不做,难道是吃饱了撑的反而给你?你的亲戚朋友们都在外地,要不是极端特殊的案件,怎么可能跑到北京来一趟?”
看我一脸茫然,夏法官终于开始解释说:“我们作为律届新人,要像在北京立住脚,必须依靠律师事务所的规模效应。要靠着所里才能有案件。但是所里是王主任和席律师管理的,所以我们要靠他俩才有案子。他们带我们了,我们就有,可以分成,他们把案子留给自己了,我们就没有,就会很穷。”
我一听觉得不可思议:“那这样律师们会不愿意的吧?”
夏法官说:“谁说不是呢,这就涉及到你这案件到底怎么分,分成到底怎么算。所以你看,开个会,好多律师听说都在北京呢,故意找各种理由不参加。老邢以前是部队的老干部,所以私下里,林娴和我都撺掇着让他出面说,老邢果然像个带头大哥,知道私下里说没用,也不怕得罪人,就趁着几个合伙人都在的例会上,直接抛出来,你看,他一说,刚刚席律师,竟然都接不上话。”
我还是好奇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制定出来个分案机制,哪怕这个机制对自己有利?”
夏法官说:“我只能猜猜,他们应该早就已经制定出来了,只是觉得可能对合伙人之外的律师太苛刻,不好意思亮出来,怕一亮出来,律师们都走了,他们成孤家寡人就得不偿失了。再说,法律圈毕竟是个圈子,一旦话传出去了,总不好看,以后容易被同行笑话的。而且,你看席律师晚上加班加点干案件,白天还抢着来所里接待客户的。所里的案件都成她家里的自留地了,别人能没意见?你平时留神点就会发现,很多人不满呢。”
我问说:“主任不是也安排我跟小苗接待客户的么?”
夏法官说:“那是,你们俩没有执业证的,客户满意愿意交钱了也不是交给你,你也没有任何分成的,交给你们俩其实就是交给王主任和席律师了,我还告诉你呢,以前都是我跟小苗接待客户,就因为我们俩每天早上轮流接待客户,其他律师没机会直接接触案件了,很不高兴呢。”
我接着问:“那其他律所是怎么分案的呢?”
夏法官说:“比较规范的公司制的律所,不适合咱们,咱们不管,就说跟咱们所规模差不多的合伙制的律所吧,我听说最合理的都传着说是奉公所,好像这样,只要是执业律师,每人有权值班一天,节假日不休,不能值班的后面递补,这样谁运气好遇到大的客户,而且谈成了,就算谁的。哪像咱们所啊,对外宣传只准挂王主任一个人的手机号,那个固定电话是前台的,前台本来就是席律师安排的,所以他俩就控制了所以基本上所有的外来案件。包括侯律师在内的几个律师,也只是凭自己在外面的人脉开拓案件的,所谓的不跟所里抢案件,所以才深得王主任欣赏呢。”
我大概是明白了。人还是难得糊涂的好,太明白了,我突然觉得浑身没了干劲。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来,我一看是王主任的短信,说是来了个一个客户,好像是股权纠纷,让我赶紧到会议室里去接待。我把短信给夏法官一看,他还是摇摇头说:“那你去呗,给王主任再立新功,哈哈。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我笑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