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会议室,我们的前台加内勤庄静正在给我对面的一位女士倒茶。
这位女士大概四十多岁,胸部比一般女性都要丰满,极为白嫩,穿一身淡蓝色略紧的小西服和一步裙,头发微红烫成大波浪,围个橘红色的纱质围巾,头发盘在头顶用黑纱拢住,未语先笑,半老徐娘,还挺动人。
庄静走过来跟我说轻声细语地说:“那钱法官,交给你了,所里新买了咖啡,我给你冲一杯过来。”
说完莞尔一笑。
我心里一动,很感激地说:“好的,你先过去吧。”
说完我赶紧上前跟这位女士握手,自报家门说:“您好,我是振华律师事务所的法律顾问钱一飞,我负责解答您所有的法律疑问,为您和您的事业提供我所能提供的所有法律支持,请坐吧。”
女士坐下后,顺手把面前一次性杯子推到一边,笑着说:“那先谢谢你啦。我叫张帆,弓长张,风帆的帆。是这样,我这里有一份协议和公司章程你先看看,然后咱们再说话。”
我理解她不喜欢用一次性杯子,嫌有味道,因为我也不喜欢。我不明白为什么追求高逼格的律师事务所里居然还用这么不环保也不干净的纸杯子。
我接过章程后,先做个手势说:“你稍等下”,然后去前台跟庄静说了这情况后,过来看章程。庄静果然用咖啡机正在炮制咖啡,见到我过来,笑靥如花地说:“这么急啊,稍等,差不多就好了。”
我赶紧解释说:“那位女士不喜欢一次性杯子,看是否方便给她换个。”
庄静二话不说赶紧取了个瓷杯重新泡好茶叶送过来,张帆接到这杯茶时很高兴,赞许地说:“你这小伙子真是细心,哈哈,我不喜欢一次性杯子的味道,好像把蜡喝到嘴里的感觉,谢谢啊,也谢谢你,小姑娘。”
庄静抿着嘴笑着离开了。
这时王主任的短信又发过来:“这个女人目前没给律所一分钱,只是考虑到后期可能做法律顾问,所以你先给她免费做。但是因为极有可能可以发展成为重要的长期客户,所以我需要你给她提供最好的法律服务。”
看王主任这纠结的,一方面人家没付钱,提醒我别太认真负责,另一方面又说人家很可能将来付钱,所以还是要认真负责。我淡淡一笑,给王主任回复个“放心”后,打开章程继续看。然后时不时跟这位王主任未来的财神奶奶聊几句。
经了解,这位张帆是石家庄人。她很健谈,知道自己为什么找律师。据她的说法是:“我有技术,但需要投资,现在就跟刚成立的这个公司合作,这个公司出全部的钱,股份四六分。”
我说:“这不是挺好的么,咱们这边也不用出钱。”
张帆很认真地说:“不,不,小伙子,我个人虽然不太懂法律,但我总觉得这个章程有风险,所以来律师事务所找律师,希望能出具个补充协议,规避我的风险。”
不经意的几次寒暄性的问话时间里,我已经看完了她拿过来的协议和公司章程。
我本来想直抒己见,但考虑到王主任得知道我的思路,就先告辞,到主任办公室向主任汇报了下我的想法:“王主任,我已经看过她拿过来的协议和合同了,我先说下我的想法,我觉得风险主要在于技术方面。这个张女士自称有国际领先的缩阴、提乳、美容技术,但未申请专利,只是商业秘密状态。我觉得,这个商业秘密如果不保护好,张女士可能要吃亏,所以合同的重点,应该是保护张女士的商业秘密,并约定侵犯商业秘密的违约责任。”
王主任听得很认真,但他什么也讲不出来,看来号称主任也不是样样都行的。他想了想就说:“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个客户的维护就交给你了,你把你的想法跟她好好说说,争取让她或者投资她的公司跟咱们签个顾问协议。”
我听了,觉得主任的关注点是钱,不是章程,对我没有帮助,就顺着说:“好吧,那我先出去跟她讲讲。”
然后我再次回到办公室,张女士放下手中的手机,一脸笑意听着我把话说完,她发现我关注的点是她毫不在意的知识产权,有些不高兴地说:“看来你还是不太懂这个行业。小伙子,我来讲给你听吧。我这个知识产权你们不用管的,因为这个东西,全中国只有我懂。换句话说,这个公司如果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公司也是白搭的。你们好好看看,我自己不是法律专家,但我看到这个公司章程规定说我是执行董事,我需要负责很多行政事务,但实际上我只懂得采购和提供一些技术支持,我不管财务和人事。”
我听了她的话,耐心解释说:“只要你是执行董事,那么你公司的经营各方面你都可以管,你也可以委托他人管理财务和人事,执行董事的规定是给你权力的,不是限制你的,是好事啊。”
张女士叹了口气,摇摇头对我说:“小伙子啊,你还是太年轻,权力大难道是好事么?关键是规定我是执行董事是法定代表人,那你想想啊,如果他们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作为执行董事是不是要承担责任的?”
这时我才明白了,原来她怕对方干出作奸犯科的事情后,自己作为法定代表人首当其冲。我跟她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正在尴尬时,庄静端着两杯咖啡很优雅地走进来,先给对面张女士一杯后,把另一杯端到我的文件边上,我赶紧说声谢谢,庄静淡淡一笑就拿着托盘离开了。
我重新面对张女士,岔开话题问:“张女士喜欢喝咖啡么?”
张女士端起来浅啜一口后,放下杯子说:“我不喜欢喝咖啡,但我知道,那女孩喜欢你。”
我一愣,差点红了脸,问:“怎么这么说?我跟她就见过两三次面的。”
张女士很自信地笑笑说:“小伙子这么英俊,面相也是很善良的,自然是讨女孩喜欢的。不过你太粗心了,你好好看看你的杯子。”
我这时才往杯子上一瞥,发现棕黑的咖啡表面居然有一个牛奶圈成的白色的心。
我靠。我是感觉庄静对我笑的好像很贴心,我还以为是她性格好,对大家都这样的,这个心却是她做出来的。
我装作不在意地问:“那大姐那杯咖啡上面没有图案?”
张女士咯咯笑着摇摇头说:“哎呀,小伙子,你太不懂女孩的心思了。算了,你慢慢想吧,先说说我这事怎么办。”
我被张女士的话搅得心神不宁,听到她转回工作上,我的大脑急速运转后,很确定地说:“如果您考虑的是这样的风险,那我建议您赶紧重新制订章程,并拟定补充协议,要求对方将新章程做个备案登记,未登记前所为的民事法律行为一律无效。这样就安全点。”
她听后很赞同,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我还有个要求,就是你要立刻着手拟定新的章程和补充协议,因为我明天下午就要跟对方谈判,所以我最迟明天上午就必须见到你给我修改后的章程和补充协议。你有没有问题?”
言外之意,我一旦有迟疑她就要去找别的律师的。我自然说没问题,于是她很满意的样子离开了,都没去跟王主任告别,看来是把信任全堆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会议室里坐了会,看到咖啡里的心已经模糊了,我拿起来一口喝下,然后拿着两个杯子送到前台。交给庄静时,我努力寄出来比平时大一点的笑脸说:“谢谢啊。”
庄静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问:“好喝么?”
我还是坚持着笑容说:“好喝,好喝,这是什么咖啡啊,这么好喝的。”
庄静还是低着头说:“好喝就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死皮赖脸地问:“那我还能再喝一杯么?”
庄静终于抬起头说:“还喝啊,行啊,只不过,我怕你喝多了晚上睡不着呢。”
我勇敢地跟她对视说:“睡不着就睡不着呗,哈哈。”
庄静笑了,说:“这个咖啡挺好的,我下午给你泡吧,连着喝就没那么好喝了,细水长流啊。”
我赶紧说:“好的,好的,我去把杯子洗洗吧。”说着就准备去洗。
庄静一把拦过来说:“这种活,还是我来做吧。我刚刚听到,那个女的不是让你写章程么,你快去忙吧。”
我不好坚持,就转回我的办公室,心里竟然满是甜蜜,比咖啡还甜。
这次接待客户让我明白了,客户的需求是千差万别的。我不能自作聪明,还像以前做法官一样的,告诉原告,你应该怎么说话,告诉被告,你应该怎么做人。客户永远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哪怕是闪闪发光的人见人爱的权力或者权利,也有客户弃之如敝履,唯恐避之不及呢。所以,我在今后跟客户沟通时,一定要耐心听客户把话说完,自作聪明会让客户嘲笑自己的不专业呢。这位张女士刚刚给我上了一堂珍贵的课程。
送走客户,整个下午我就待在自己的卡座上给她修改章程。其实不只是修改,因为张女士手中的章程是对方公司给的,所以张女士没有电子版的,现在我要修改,肯定不能去联系这个公司要,只能自己一个个字打上去,边打边修改。好在我打字很是很快的,不到一个小时,这个新修改的章程和补充协议已经完成,我发给王主任,王主任很快发了个:“可以。”这个事情总算是完成了,我长舒一口气,正好这时,庄静加了我微信,我赶紧通过后,她发了个笑脸,让我过去拿咖啡喝,还特意提醒我说,席主任交待了,这个咖啡不是给员工喝的,只能给高端客户在会议室里喝,所以让我不要声张。
果然,这次她用的杯子不是律所的,而是另外一个白色的小杯子,还有盖子。据她说盖子是为了防止香气逸散。
我把咖啡端到自己的位置上,刚打开盖子,整个大办公室都弥漫着这种浓郁醇厚说不清楚味道的香味,老邢抽抽鼻子感叹:“好香,钱律师的生活真是滋润啊。”
我不好意思说是前台专门给我的,就从抽屉里拿出我在网上买的浓香型咖啡,说:“我刚从网上买的,谁要就过来拿哈。”
柳律师笑着拿杯子过来说:“我不管,这香味太诱人,我直接过来讨一杯呵呵,啊,曼特宁咖啡,还没听说过呢。”
林律师在对面说:“真的是香,如果是曼特宁,我也想尝尝,是不是正宗的?”她边说边走过来拿走一包。
我说:“我也不知道,网上买的,随便喝喝,我试过好几种咖啡,这种最对我的口味。”
老邢也不甘落后,到水房里把茶叶倒掉后,也来冲上一杯。其实大多数咖啡香味都差不太多,大家也没尝出来有啥区别。只不过一时间,除了小苗之外,正襟危坐的律师们都开始吸溜吸溜喝起咖啡来,枯燥的生活也变得柔软轻松起来。
我看到小苗还在玩手机,就问他:“喂,小苗,你不尝尝看?”
小苗突然间对着手机开始大骂:“这个房东卵毛、老鼠脸、狗屌、胆子大得不得了,贪心又胆大,咋不上天······”。
我们已经习惯了小苗把广东方言翻译成普通话骂人,差不多也明白这些骂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接他的话。
我跟他一起住,既然是说房东,关系到自己,我只好问:“那个房东又怎么啦?”
小苗气呼呼地说:“狗屌房东,催着我预交三个月房费,说上午过来那个老头,到我房间看了下,想要租我的那间,出2500块一个月。”
我惊呼:“呀,这价格比我那间主卧都高呢,那他都可以租我这间了啊。”
小苗说:“你钱大法厉害啊,房东不敢得罪你啊,就想把我赶走,没门!我告诉她。我马上就发工资了哈哈,给你三个月房租,老子有钱了,我给你一年。”
我问小苗:“那老头不是说儿女不孝,来北京住1000块厨房间都不愿意回去,怎么突然间要住你那间2200的房子呢?”
小苗骂骂咧咧地说:“我问了兄弟们,那个小欣上午没去上班,他说这个老头好像带过来个老婆子什么的,这个老婆子埋怨他租的厨房间太小了,所以他才提出要换房子。”
我也有点不高兴说:“这老头可真是的,我们这里本来都是年轻人,他硬挤进来就算了,现在还像鸠占鹊巢,喧宾夺主呢。小苗,你赶紧把房租交了,让他还住回厨房间。”
我俩说着,老邢已经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了,说:“你们的群租间还真是热闹。”
柳律师来了句:“是啊,我们都是群租房,哪比得上邢团长啊,一个人住两室一厅。”
我惊讶地问:“啊?老邢啊,你在北京住两室一厅啊?”
林律师在对面一边喝咖啡一边笑着说:“钱律,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老邢可是住在四环的一个很棒的小区,两室一厅一个人住,超级自在,他才不会遇到咱们这样的问题。”
我还是啧啧称赞时,老邢说:“我从部队退役,机关单位里算工龄,现在也早退了,退休金一个月也七八千了,我做律师又是一笔收入,人生苦短,钱是身外之物呢,我喜欢做饭、种花养草,还有战友啊老婆孩子啊时不时要来看我,群租房里肯定是不行的。”
我跟小苗说:“听听,小苗,看人跟人的差别有多大啊,哈哈。”
小苗一跃起身对我说:“钱大法,先给我转2000块,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就还你,我现在就得去见房东,妈妈的。”
我摇摇头说:“好的,你好好跟她说,她是贱人,没必要吵架的,再说了,呵呵,你也吵不过人家,哈哈。”说完给他转了钱。
他风风火火就出去了。
办公室里重新又恢复了安静,谁也没跟谁交流了,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点着鼠标看着,是不是敲打下键盘。我不禁在想:“以前没有电脑的时候,那些律师们不接待客户,不开庭的时候,坐在办公室里都干什么呢?现在好像离开电脑,都没法工作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