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苗过来了,挥一挥他袖口过于宽大的手,对我说:“出发,钱大法,侯主任让我们提前下班了,哈哈,带你去看看我跟其他几个兄弟住的地方。”
路上没什么话题,我问了苗法官在广西法院的经历,他犹豫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在法院里虽然编制是法官,但干了五年书记员的活。我连忙安慰他说:“没关系,现在大家都是律师,只要懂法院的程序就行,都一样的。”又问了年纪,发现这位长相比我老成的苗法官才26岁,比我小4岁,我就很热情地说:“那我以后叫你小苗吧,请多关照啊。”小苗很高兴地说:“我们兄弟之间,互相关照啊。哈哈,等下你就知道了,那里还住着几个兄弟,都很好的。”
就这样,我拖着我的行李,小苗带着我,从财富中心开始七穿八拐,把我从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大都市,带进了大街小巷商贩沿街卖水果卖烧烤的小县城。最后穿过像铁路用于分流的安检通道一样的黑铁栅栏,出现在在我面前的,是我孩提时期在洛阳玻璃厂路的老城里看到的单元楼,不想言说的落后,忽略不计的装修,首善之区居然有这样的贫民窟,我的心都凉了下。门楼上还有个红字牌匾,写着“太平桥东里”,非常破旧,但很有年代感,是行楷体,我喜欢。
据小苗介绍,太平桥东里是某个国企八十年代开发的,这十几个楼房均为6层高,多为三室一厅,房屋户型很不好,当年尽占分房好处的那些老员工们早就搬到了新小区,这里全部用于出租。很自然就成为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北漂暂时居住生活的地方。
不过,破败也就意味着价格便宜,适合工薪阶层吧。走过到处贴着开锁、批墙、搬家、找工作广告传单的楼梯,到了2楼门前。门没关,扑面而来一阵体育系男生宿舍常有的臭袜子味道和公共厕所味道混合的复合味道。我应该是皱了下眉头,小苗那单薄的身体提着行李先走进去,不知道看见了谁,就喊着:“兄弟们好,我这次又带过来一个兄弟,这个厉害啦,985高校毕业,六年的法官,都出来膜拜吧。”
我听到这话都不好意思进门去了。小苗喊了话,只出来一个白净、高高瘦瘦、戴着副眼镜的男生。他看到我招了招手,说声你好就提着我的行李放进主卧。我本来想跟他聊两句,但看他有些害羞的样子,就没张口。我看了看这个主卧,20平米的样子,有个衣柜,挺好,只是床太软了,床垫应该是席梦思主宰床垫市场时代买的,软得很不健康,而且散发着霉臭的味道;电器嘛,黄白的墙上是一架空调,从春兰的名字和水渍黄的外观来看,这架空调的年龄应该比我还大,我不自觉叹了口气。再想想只要安静就行吧,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无所谓了。
华灯初上,只有六层楼高的太平桥东里慢慢被周围的高楼彻底遮挡了光线。本来就在底层的我们的屋里也渐渐黑下来。
小苗进我的屋里,说要请我去吃狼人火锅,还说这是他在北京招待外地进京朋友的标准餐。我说我来请客,感谢他帮我找到住的地方,他有点生气,说:“你这样就没意思了,你钱大法官能找我帮忙,说明对我很信任,当我是朋友,我也得当你是朋友,是朋友就不要纠结谁付钱吧。”
我笑笑说:“好的。”
所谓的狼人火锅,也就是普通的火锅,把生肉和菜往汤里蘸蘸,然后吃掉。也是先点汤底,选择辣的不辣的鸳鸯的,然后点肉啊菜啊,唯一体现狼人的,就是座位上的装饰一个木质狼头。
小苗吃起来像个小女生,慢慢地夹菜,慢慢地把菜涮好,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一盘肉几乎都是我吃的,如果不是我提醒他,他连那几个蔬菜都想不起来往汤里放。
我觉得他应该是要省钱的,所以才吃得这么文雅,这种吃法,跟四周吆三喝四如同闹市的其他桌的彪悍吃法很不相称。
就在他问还要不要添菜时,我赶紧说:“不用添了,有面条来份面条最好,省钱又能吃饱。”
他说好的,结果面条他也一根没碰。
难得跟他吃饭,我还是要谨慎问问所里的相关情况。
我小心地问:“小苗啊,像我们都是法官,所里给你发多少钱啊?这个可以问么?如果不能问,你就当我没说啊。”
小苗笑了:“哎呀,咱们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问的,我现在一个月4500块,拿的是固定薪水,我们刚来,又没有案源,如果拿提成,估计房租都交不起了哈哈哈。”
我又小心地问:“你也当五年法官了吧,怎么会这么低?还是他们太狠了?”
小苗加了口青菜,说:“哎呀,那我们不一样,你知道不,像四川高院行政庭来的夏大法,你见过没?见过了吧,他级别高啊,已经副处级审判员了,又是行政庭的,专业对口,走的是年薪20万。你我是基层法院的,不会很高的。不过你钱大法官一看水平就很高,我刚看到,侯律师已经是合伙人了,都这么低三下四跟你说话,应该不会低的吧。”
我替他抱不平:“那也不能这么低的,我在中部省份的法院一个月也6000块了,到北京了这么低,怎么活啊,你看你房租一个月2200块,吃吃喝喝,不成月光了嘛。”
小苗停止夹菜,疑惑地问我:“那他们说给你多少?我们外地人来北京,本来就很苦哈哈的,哈哈哈。而且你还不知道吧,外地户口的除非在北京高校毕业,一般是不能在北京律所挂实习的,因为没有北京市户口档案掉不过来,没有档案就不能办实习,也就不能通过实习成为律师,这是北京的一个地方保护的做法。但我们这个律师事务所的王主任有关系,据说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我来时他跟我说,有些所解决这个档案问题,至少要花七八万呢,言外之意,我的工资就不能太高啦。”
我回答说:“可我来之前,他们跟我说过,法官嘛,保底最少一年15万的啊。”
小苗惊讶地说:“啊?钱大法官果然是大法官啊,这么多,以后你得照顾兄弟啦,哈哈,以后多请兄弟吃肉啦,哈哈。”
我被他的语气逗乐了,笑着说:“当然多请你吃肉,不过我都担心你是素食主义者,这两盘肉都是我吃下去的啊。这点钱哪里算多呢,我还嫌少呢,除去房租,七七八八的花费,不是跟我在法院一样了。”
小苗笑着说:“钱大法官威武啊,你想想我们,苦哈哈的法官,辞职了还得两年职业禁止期,又不能办案,人家凭什么给我们钱啊。而且我跟你说,除了王主任或席主任说给你15万,其他人说了都不算的,包括侯主任。”
我惊讶地说:“这样啊,侯律师也是副主任,他说的不算数么?说的15万,也是侯律师跟我说的啊,为什么他说的不算呢?那他为啥要对我这样说?不过,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王主任呢。”
小苗用很夸张的表情喊着:“啊?那你还敢辞掉公务员过来?”
我笑了:“这有啥不敢辞职的,再说应该没啥问题吧,我是一秉诚意过来的。我提的条件就是不能让我在两年职执业限制期里生活得不够体面。当时过来面试时席律师也在的,她说王主任虽然不在,但她可以决定的,她当半个家。”
小苗笑着说:“这是真的,我告诉你,她真的是可以决定的。不过主要是因为,哈哈,因为,哈哈,算了,不跟你说了,以后你会知道的,哈哈哈。”
我大概猜得出来,就说:“不说没关系,我以后自己会知道的。”
小苗说:“反正她可以做主的。只要她说15万,就有15万拿。不过你合同签好没?”
我说:“才刚第一天过来,还没顾上,这个难道不是所里应该主动找我们签的?不然超过一个月,他们违反劳动合同法的啊。大家都是业内人,他们不至于这么白痴吧。”
小苗满眼佩服:“哈哈,不愧是钱大法啊,哈哈,果然厉害,有锋芒!”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哪里,合同是小事,我相信他们肯定放在心上的。不过也不能拖太久了,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小苗看我已经停下筷子,就说:“吃饱了没?吃饱了走吧?哈哈。”
我快走一步想去付账,结果小苗更快一步拦下我,拖着腔说:“钱大法,都是兄弟,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我看到他是认真的,就让他去结账了。
柜台后两个人,女的负责打单收账,一个很年轻的小男生在一边辅助。小苗很潇洒地拿出钱包,斜倚在柜台上,用钱包敲着柜台说:“小老板,老板娘,买单啦。”
女的嘴里憋着笑,打出来一张单子,说:“135块。”
小苗从钱包里抽出来两张一百块,很豪爽地推过去,说:“找15块吧。”然后扭过头来对我笑笑。
那个小男生明显认识小苗,嬉皮笑脸地对小苗说:“哎呀,苗大律师,不用找了,算小费吧。”
小苗再次扭头看看我,然后潇洒地说:“不用找了,赏你啦。”
小男生高兴地正合不拢嘴,小苗顺手把柜台边上一大瓶可乐拿下来,说:“这瓶饮料送我咯,不值钱的。”
小男生心里算了帐,觉得还是挣的,也就笑笑,没说话。
结完账出来,我问小苗:“小苗,北京这边已经全面跟欧洲接轨了么?连这么小的火锅店都要小费的?”
小苗气呼呼地说:“要什么小费啊,他们啊,是知道我是律师,故意的,想办我难堪。你想啊,我们在北京当律师,要是小费都给不起,不是被人瞧不起啊,哼,那我就给他们咯,哈哈,顺一瓶可乐,带回去给兄弟们喝,走吧。”他说完后,捧着大瓶可乐还真是乐得哼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