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八、九岁的时候,爷爷到金城邮政局上班,当了一名邮递员,父亲跟着全家离开了三合村,搬到了金城居住。后来父亲进造纸厂成为了一名抄纸工,因为好学上进,脑瓜灵活,干活有窍门,很快成为了车间生产骨干,抄纸技术在同龄人当中属于佼佼者。父亲由一名工人、段长、安全员,调度室调度员、主调度员,最后当了车间主任,成为了厂子里的中层,期间还曾干过采购员。多年的抄纸生涯使他患上了职业病,由于抄纸车间机器巨大的轰鸣声,老年的父亲耳朵非常的聋,和他说话要大声喊,他才能听见。父亲还曾出过工伤,现在一只手的无名指比正常的手指要扁一些,那是卷到抄纸机里轧的。
父亲凶。他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这句老话。于是,只要我在外面惹祸,比如说在外面打架,不论我是主动方,还是被动方,回到家里,只要被他知道了,免不了被他打一顿。父亲的手没轻没重,我还小,他又年富力强,每次打我下手都很重。有一次吃午饭,因为什么我记不清了,父亲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瘦小的我在他一巴掌巨大的惯性下,身子在地上转了两三圈。父亲踢人的时候更狠,每次都会把我踢得大腿抽筋,不能走路。后来有了二妹妹,因为她在家得宠,有时候我惹祸了,她敢犯忌为我向父亲求情。但是她犯错的时候,父亲罚她的时候,我是绝不敢为她求情的,其实不为她求情,父亲惩罚她也只是对她吼两句,大不了让她罚罚站而已。如果我替她求情了,那么我又免不了被父亲一顿训斥,甚至挨打。直到我读职业高中了,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了身边,用手拍了拍我的左肩,语气柔和地说:大伟,你长大了,成人了,读高中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打你了。短短几句话,却是我长这么大,父亲和我说的话最多的一次。从那天开始,真如父亲说的那样,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我。
父亲狠。不知道为什么,我怕看见血,也许这点随胆小的母亲吧。但是父亲好像什么都不怕,他和别人打架动过刀子,小时候我觉得,父亲有点像水浒传里的好汉。有一次,我正是换牙的年龄,有一颗淘气的牙本来就要掉了,又被别人撞了一下,结果活动得更厉害了,但是又轻易掉不下来,疼得我一整天捂着腮帮子直哼哼。晚上,父亲下班了,知道后,喊我过来,正在炕上的我仿佛预感到了他要干什么,但是因为畏惧他,不甘情愿地走到了他跟前。他站在地上对我说:来,张嘴,让爸看看。哦,牙活动了。说到这里,我感觉到一只冰凉的硬邦邦的东西伸进了我的嘴里,那是一只钳子,我一犹豫,还没喊出口,咯噔一声,父亲用钳子硬是将我那颗活动的牙给拔了下来,疼得我一蹦多老高。父亲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漱漱口去吧,没事儿了。
父亲巧。因为父亲会的太多,不仅字写得漂亮,还会木工活,当时我们这里时兴立柜,也就是大衣柜;高低高,一种左边最高,右侧稍矮一些,中间最低的小一点的柜子。有一年我放暑假,父亲自己动手打了一只立柜、一只高低高。立柜是三开门的,中间还镶了一块玻璃镜子,对着它整理衣服、梳头的时候方便多了。立柜两边的门上各自有一幅烙画,分别烙了一句诗,一句是“空江舟无几”,另一句是“霜天叶落稀”,配上两幅山水画,那种意境让我羡慕了许久。立柜顶部正中间的位置上,粘贴了一块类似翅膀的装饰,是父亲用木头雕刻的,在高低高上,他也刻了一块“上海”拼音字母。这两件家具令周围的邻居羡慕了好长时间,纷纷夸父亲的手艺好,不比那些专业的木匠师傅差多少。
父亲勇。那个年代,人们买不起煤,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煤。我们家附近的大凌河经常发大水,经常有一些大树被洪水从上游冲下来,于是,有很多人便冒着生命危险去大凌河捞木头。父亲也去,他水性好,还会“踩水”,每次都能有所收获。现在的大凌河比不了那时候,现在的水缓缓的,一点生气都没有。那时候的大凌河,河面宽,水流急,又多是旋涡,洪水来的时候,平时温顺的大凌河,仿佛像无数头老牛在一齐低吼,每年因为捞木头都会淹死人。我就曾亲眼看见过人们把淹死的人捞上岸,是个男人,赤身**的男人,脸是灰白色的,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僵硬,四肢蜷缩着,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就平放在防洪大坝上。所以,到大凌河里捞木头,较好的水性是一方面,更需要过人的胆量和心细。与其说父亲胆子大,不如说是为生活所迫,为了一家人,他只能一次次去冒险。
父亲也有爱。父亲做过一段采购员,每次出差回来,即使家里经济条件再不好,他也会给孩子们时不时的买回两件新衣服啥的。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父亲有一次出差回来,带回来一些栗子和桔子,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栗子和桔子。父亲一进屋,我就急忙翻看父亲手里的提包,第一眼我便看到里面的栗子,深褐色的果皮,上面还有一些细细的绒毛,我便惊奇地问:这是啥呀?父亲说:这个叫栗子,能吃的。我还没来得及问父亲怎么吃,父亲说完,放下东西,出去办事去了。父亲刚转身出了屋子,我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栗子放进了嘴里,一口下去,将栗子皮咬破了,然后咀嚼起来,弄得满嘴里都是栗子皮,果肉没吃到多少。此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看着我这副吃相,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傻小子,栗子不能这样吃,要把外面的皮扒掉了再吃。然后拿起一只栗子,帮我扒了皮,放到我的嘴里,问了句:好吃吗?这次我才真正吃出栗子是什么味道来。看着父亲,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开始我畏惧父亲,但是时间长了,慢慢的,由一种畏惧变成了崇拜,在我心里面,父亲就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