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表面上,程默沉吟片刻后,才郑重其事地开口:“好,就当你说的话是真的,我暂且相信你,那我们可以继续聊下去吗?”
原伊狐疑地回头,对他的话明显还不大满意,但态度已经软化了许多:“什么叫暂且?那结果还不是一样不相信我。”
程默接着她的话说:“所以你才要想办法说服我,我这个人虽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我相信科学,也相信证据,你只要拿出这两样东西来说服我,我肯定会改变自己的观点。”
“真的?”原伊觉得此时的他就像只老狐狸,好像说什么都不可尽信。
程默难得调皮一回:“真的不能再真了,要不要拉勾?”
说完,他还当真伸出手尾指。
原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她心里本来憋着一团火,因为没人相信自己而感到伤心难过,又委屈又绝望,可是被程默这么一搞,心口本来燃烧得正旺的那把火忽然“噗”的一下,就转变成一个笑。
当然,她并没有真的笑出来,那就是一种想法,一种瞬间的感觉,一种比喻的方式。
原伊觉得眼前这个眸底露出戏谑笑意的男人好像跟刚才那个面目可憎的程医生又不太一样。……这样子的程默,让她内心有点抑制不住的悸动。
“你知道我是通过什么方式就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程默回答:“跟别人有身体上的触碰。”
原伊“咦”的一声,吃惊地睁大眼睛。
“……你知道啊。”声音刚落,她忽而又想起什么来。“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默扫了她一眼,犹豫了下才说:“你之前说过了。”
原伊惊讶地站起来,声音都变了:“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程默抬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试图让她先坐下来再说,别太激动。
原伊这才躁红着脸,慢慢把屁股又移回去。
“到底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的,为什么我都不记得?”原伊声嘀咕。
早知道她老早就把自己的底跟他们交代了,她也不用从回来就躲在房间里自责到现在,敢情所有的担心难过都白纠结了。
“你真不记得了?”程默目光有点耐人寻味地睨了她一眼,面色也古古怪怪的。
“嗯。”原伊颌首,觉得他反应奇怪,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程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她没有说谎,这才徐缓道:“就是前两晚吃火锅的时候。……那时你喝醉了。”
“啊?”原伊震惊。
她对那晚的记忆,大部分都停留在季子林使劲往她杯里倒啤酒之前的事,后面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只能断断续续想到一部分,就跟断片了一样。
不过后来做的那个梦,她至今想起来,仍然印象深刻。
因为梦里她居然对程默上下其手,这在现实生活中,就算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见得就敢这样做。
就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梦境里面发生的事情也有变成真的一天!
思及此,原伊的脸禁不住涨红起来,热得吓人。
见状,程默笑着揶揄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是都想起来了?”
原伊感觉嘴巴有些发干,喉咙有些发紧,想否认,但就算不用去照镜子,以脸上这种热辣辣的感觉,她也知道自己彼时的脸应该已经完全红了,就算说不是也没人相信。可直接承认吧……丢人!好想挖个洞埋一埋!
好在这件事也不是此次要谈话的主题,程默看起来也不像要深扒的意思,原伊赶紧避重就轻地又把话题扯回去。
“没错,我是可以通过跟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就能获悉对方心里的想法,这就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努力在保守的秘密,也是你们第一次见到我时,大夏天的,我在家里还要穿长袖和戴白手套的原因。我怕一不心碰到你们,就会读取你们心里的秘密,我怕你们会跟其他人,觉得我是个怪物,也怕听到你们在心里议论我的各种不好的声音,这些我都怕……”
原伊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程默必须竖起两只耳朵,集中精神才能听得清楚。
不过程默却很高兴,无关其他,单纯想为她能说出这么长一大段话、并且不磕巴不紧张、甚至还能表达得这么清楚、条理分明而鼓掌。这说明她的交流能力在逐渐变强,沟通障碍的症状在一步步减轻。
程默很认真地在思考原伊所说的这件话,不解道:“为什么怕听到别人心里的想法?如果你真的拥有这种本事,能人之所不能,不是很得意吗?”
“有什么好得意的,当你真的拥有了这种本事,你就发现这不是一件幸事,而是一个悲剧。”原伊情绪很低落,说话也很悲观。
程默颇为意外,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原伊也没什么好值得隐瞒。
她咧嘴,露出一个阴暗且又绝望的笑:“……因为人心真的很可怕。”
程默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快速撞了一下,他怔住了,想起原伊每次跟别人打交道时那种紧张且惶恐的样子,一下子又蓦地揪成一把。
尽管如此,该问的,他还是要问。
“怎么个可怕法?”程默斟酌了下措辞。
原伊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想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有点空洞,也不知道是在跟他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的心里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嫌弃算计诅咒别人,腌臜阴秽。越是嘴上能说出各种各色各样客气好听恭维话的人,心里的想法就越是可怕。……表面笑嘻嘻,心里又一口一句怪物的骂你。……当然,他们也会把心里所想的付诸于行动。”
“……例如用石头砸、用水泼,用棍子打,又或者趁你不注意时,给你下绊……”
原伊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个女孩在幼儿园被同学们欺负得惨兮兮的样子。她头发湿了,手疼,脚疼,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疼。她一边哭一边冲着那些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可是换来的却只有无尽的讥笑声,以及砸在身上的石头。
——“怪物,你明明就是个怪物还不承认!打,大家给我打到她承认为止!”领头的那个男孩十分嚣张,明明还不到十岁,却总爱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指挥众人,偏大伙也吃他那一套。——
程默因惊愕而有些激动的声音,把明显在走神的原伊拉了回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用石头砸你,用水泼你,还有木棍……”程默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他厉声问道:“那些人是谁?”
原伊歪着头,平静地说:“忘了。”
“忘了?”程默忍不住拔高了声音,神情很是复杂。
他觉得眼前的原伊有点危险,很有可能已经蜕变成另外一种人格,一个比原来的那个原伊要坚强许多的第二人格。但这仅是他的猜想,还不是很确定,只能希望是他多疑了。
“嗯。”原伊点头,又强调了一次。“忘了。”
可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声音:
——“……要不是你向老师告密,说我偷东西,我怎么会被老师批评,被我爸打!你还害得我们全家人都很没有面子,从那天起,我就要和你势不两立!”
又是那个男孩,年纪,哪懂得告密和势不两立这么深的词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在家里偷听大人讲话,从那儿学来。
——“今天我就要好好收拾收拾你,看你这个怪物以后还敢不敢乱讲话!”
在他的带领下,新一波的虐打开始。有些胆的、同情女孩的朋友开始往后退;有些胆大的、心眼坏的,越欺凌,心情越欢快。
朋友的力气虽然不大,但石子尖尖,砸在身上还是可疼可疼的了。
她哭着擦着眼泪喊“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事,为什么要欺负我”,可是没人理会她,只想着要怎样才能把这个讨厌的“怪物”从自己班里赶出去,没人愿意跟她站在一起。
但最难过的是,被欺负、受了伤,她还不能回家说,因为不管女孩说什么,结果都是她不对,然后等待她的会是101种奇奇怪怪的体罚方式。
为什么不是100种办法,而是101种呢?
因为她舅妈说,怪物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100种,她怕效果不显著,还是101种稳妥些,防范于未然嘛。
说完,她连忙故作惊愕地掩嘴笑着解释:伊伊,舅妈说的怪物不是指你噢,舅妈只是想说,这101种的体罚方式也适合拿来对付不乖的孩,不过我们伊伊这么乖,怎么可能会需要呢?
接着,她就听到“吖”的一声,舅妈惊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伊伊,你的衣服怎么脏了?
而衣服脏了,是要受体罚的。
已经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得浑身是伤的女孩,一听这话,眼泪哗啦哗啦又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