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二年(679年)春三月,员半千赶着轿车,向齐州全节老家驶去。
柳柳坐在车里,怀抱着幼小的儿子员柱儿,甜密的给他喂奶。
员半千说:“柳柳,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说过,咱老家原在彭城。”
柳柳笑道:“我咋会忘了?咱是彭城刘氏家族。员柱儿的十一世族刘凝之,是南朝刘宋起部郎,刘宋灭亡后逃奔北魏,十一世祖自以忠烈比武员,要带兵杀回南朝,匡复刘宋,北魏皇帝慕其坚贞,因此封赐咱世族为员姓。”
员半千道:“等柱儿长大了,要让他记住这些,咱刘家要世代忠国为民。”
柳柳道:“记住了。柱儿长大了,一定是个忠烈之人!”
员半千说着一指前边大山,说:“前面就是具茨山,咱们师弟的病情不知怎样,今年去信总不见回信,杜珍怎么了?让人甚是牵挂。”员半千说着策马一鞭,黄骠马嘚嘚嘚的急速向前驰去。
及至卢照邻的大院,大院已是面目全非。墙倒屋塌,残垣断壁,狼藉一片,静悄悄的无有人影。
员半千回头瞅见不远的田里有一老农拔草,便去打听卢照邻的消息,方才知道卢照邻忍受不住病痛的折磨,自投颖水而死,杜珍及卢照邻的家人将他葬在山右的无粱镇龙门村的河溪西岸。咸亨三年(674年),这里发生地震,所以墙倒屋塌,至今无人居住。
员半千屈指算来,整整过去了五年。嗨,天各一方,自顾不暇,真是愧对了师弟,更是愧对了杜珍。毕竟是他员半千把无依无靠的孤女杜珍劝嫁给了师弟,不料师弟患病在身,切不能自理,这些年,杜珍受了多大的委屈,遭了多大的罪,天知道!
员半千自责着,深深的自责着,带着妻儿直奔河溪西岸而去。
龙门河溪西岸,卢照邻携员半千来过,卢照邻事先在这里为自己造了一座坟墓。现在这里高聳一大坟冢,显然就是卢照邻的墓了。近前一看,果然就是。坟前树一墓碑,上书卢照邻之墓,再无其他文字。一代文杰,就这样荒冢一堆草没了。
员半千从携带的篮子里取出供品,燃纸焚香,纳头便拜,柳柳抱着柱儿也跪了下来,一家三口,像死了自己的亲人一样举哀。
员半千哭道:“师弟,你虽是一代才子,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新都任上染风疾,出师未捷身先病。执师资之礼拜见孙思邈,怎奈施药不能根治。孙思邈年高退居禹州,您尾随而至具茨山,怎奈您不遵医嘱,心病更比身病重!一天到晚都处在深深的忧愁和恐惧之中。我看过您的《释疾文》: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如何!一翻一覆兮如掌,一生一死兮如轮。哀莫大于心死!师弟,如今我们阴阳两隔,怎不令人痛断肝肠!”
此刻,员柱儿大哭不止,柳柳哄不住,拉拉员半千,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节哀。”
员半千不理,趴在地上还是痛哭。
“恩人半千,还望节哀。”员半千忽然听到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杜珍站在身后。杜珍头戴白花,身穿纯白孝衣,右胳膊一竹篮,左手拿一束白花,凄楚而又悲凉。
员半千急忙拉着柳柳一同站起,说:“柳柳,这就是我给你常常提起的杜珍。”
杜珍端详着柳柳,轻轻说道:“这位恐怕就是你的夫人?这么年轻?”
员半千羞愧难当,嘴里支吾半天,终没吐出一字。
柳柳诧异道:“杜姐,咋就这么巧,让我们聚在一起。”
“清明节到了,我来实属正常,难得你们能够前来。”杜珍看着员半千的眼睛:“你说是不是?”
员半千自然知道杜珍憋了一肚子委屈,说话有点讥刺,便坦诚的说:“杜珍,当年在太岳山我救了你,亲自做媒让你嫁给我的师弟卢照邻,没想到师弟患病,你过多的操心劳累;况且师弟早逝,你没享过一天福分,我反而又害了你!”
杜珍仰天长叹一声:“你有前妻,又纳新妾,好不快哉!”
柳柳急忙辩道:“杜姐,咸亨二年(671年)夏日,半千的前妻何娟娟因发洪水救老师的一只山羊而淹死了,多年不曾娶妻。我从小是师娘半路捡回的孤儿,又一手把我养大。由师娘做主,把我嫁给半千,绝非半千本意。”
“此话当真?”杜珍惊疑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听起来像说书,恐怕又是杜撰。”
柳柳起誓:“我言错半字,天打五雷轰!”
杜珍急忙止住:“我只不过问问而已,哪能当真。”
员半千歉疚的望着杜珍,杜珍情深的望着员半千,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柳柳看出杜珍的眼神一直在员半千脸上逗留,凭女人的直觉,柳柳觉得杜珍一直深爱着员半千,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杜珍跟着卢照邻蹉跎半生,受罪半生,也着实令人可怜,不由落下泪来。
杜珍跪在地上,从竹篮中取出黄表烧着,点上香,祈祷卢照邻在阴间享福,百病皆无,写更多的诗,当更大的官。
员半千待杜珍祈祷完毕,问:“杜珍,你现居何处?”
杜珍一听,两眼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啪啪啪的下坠,难过的哽咽着。
柳柳小心谨慎的问:“杜珍姐,你没回河北涿州卢照邻的老家?”
杜珍嘴唇哆嗦着:“卢照邻早已有妻室,儿女双全。我只不过当了卢照邻的小妾,切没生养。咸亨元年(670年)六月,卢照邻投颖水前,写书信把他们河北涿州全家都请来了,趁全家人不注意,一转身投进颖水而亡。请人打捞上来时,卢照邻身子已泡胖,家人怕卢照邻尸体腐烂,不再运回老家,就在卢照邻事先挖好的这个坟墓里安葬。安葬完毕,他们全家谁也没有挽留我之意,撇下我孤零零一人,扬长而去。”
员半千听着,眼里滚出泪珠,泪珠划过双颊,跌落在地上。
柳柳怕员半千失态,拉了员半千一把,员半千非但没有止住泪,泪水反而汹涌而出,在脸上恣肆横溢。
“师弟不曾说家中有妻,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员半千不得好死!!!”员半千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继而疯了一样,在地上狂奔,一直到具茨山上。
杜珍、柳柳找到员半千时,员半千坐在大青石上,两眼茫然的盯住别处,傻了一样。
杜珍摇着员半千的胳膊说:“都怪我,我不该让你伤心。”
柳柳关切的问:“杜珍姐姐,你现居何处?刚才员半千问你,你还没回答呢。”
“走吧,到家去。”杜珍一手拉住柳柳一手拉起员半千,一起慢慢的走到卢照邻坟前,拜了又拜,算是辞行,遂乘上轿车,赶到了龙门河溪西岸桥头。杜珍下了轿车,一指岸边一个茅庵,说:“我曾救过一个讨饭的老妇,她在此结一茅庵。我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只好暂时与她合住。单等着有一天见到恩人员半千来祭奠卢照邻,我能看上一眼恩人,随即死了也就了了心愿。”
柳柳看杜珍转身将往河里跳,高喊:“拉住杜珍姐姐!”
员半千几步赶去,上去抱住杜珍的腰,抱回到桥边。
杜珍头勾着,还在极力的挣扎着,挣扎一阵,慢慢的不动了,只有胸脯还在一抽一抽的耸动,那难以压抑的哭声还是传了出来。
员半千再没有松手,他生怕一松手,杜珍就跳进河里,再也见不上可爱可敬的杜珍了。
“员半千怕失去杜珍姐姐了。”柳柳心软,见不得人有难处,何况杜珍的灾难是员半千一手造成的呢?话又说回来,如果当时员半千与杜珍成婚,哪里还有她柳柳和员半千这段美好的姻缘呢。我要替员半千赎罪!我要对得起杜珍,哪怕她有一天有负于我,我也在所不辞。柳柳笃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以往,我多行善事,义母让我嫁给了大丈夫员半千,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柳柳想到这里,将员柱儿交给员半千,自己搂住杜珍,真诚的说:“杜珍姐姐,我们一起过吧。”
杜珍苦笑一声:“你们夫妻恩爱,我算哪根葱?”
柳柳郑重的说:“你为大,我为小;你是妻,我是妾。”
杜珍感到突然,心中一震,一下难以接受。可是,杜珍已走投无路,若不这样,又能怎样啊?何况,杜珍打心底里爱着员半千,她觉得,能见上员半千一面就很知足,若能终身服侍,这是她不敢奢望的啊。什么妻不妻妾不妾,能够整天和员半千在一起,将无愧一生。
柳柳以为杜珍顾虑与她不好相处,为表示诚意,柳柳噗通往杜珍跟前一跪:“杜珍姐姐,你若是不答应,我跪死也不起来!今生今世,我一定尊重于你,不能与你闹别扭。”
杜珍挣脱员半千,上前搀扶柳柳,柳柳不起。
杜珍转脸看定员半千,员半千虽不出言,但脸上立即显现喜色,也深情的看了杜珍一眼。
杜珍对柳柳也是噗通一跪:“柳柳,好妹妹,看得出,你也是千古难见的贤德女人,我要像你一样贤德。今生今世,我若是惹你生气,我将自戕而死!”
员半千看二人下了重誓,感慨万分,急忙把圆柱儿放在地上,把二人扶起,楼抱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
天老地荒、、、、、
圆柱儿大哭。
杜珍又是从员半千怀中挣脱,上前搂过员柱儿,亲了又亲,一颗颗泪珠滴在员柱儿的脸上,员柱儿呱呱呱的笑起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