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堂里,鲜少的岁月静好的模样,楚敛和慕清明坐在书房里,一人一本册子摊在桌子上看,轩窗大开着,清风拂过,窗外的竹影摇曳,炎炎暑日,室内一片清凉。
“少主,喝杯熟水吧。”锦绣端了杯紫苏熟水进来,亲手奉给楚敛,芬芳宜人,又转身给慕清明端了一杯,她接过去喝了一口,又吩咐道:“你下去吧。”
“是。”
“少主,您的身份,日后打算怎么办?”慕清明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楚敛惊愕了一瞬:“日后吗?”
楚敛暂时没想过这件事,她不可能脱离楚敛这个身份的,而且,她没有这个意愿。
也许,女子的身份是她所倾向的,可是在生与死面前,唯有楚敛这个身份之下,才能保护好她。
慕清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说:“少主,难道您打算?”就作为一个男子,孤独中老一辈子吗?
楚敛瞧了她一眼,又地下头去,继续看桌上的卷宗,一边看一边说:“不然呢,至少不需要一辈子只知侍奉夫君吧。”她断然不是这样的性情,慕清明自此没再提起过。
慕清明低下头惭愧道:“是属下想的狭隘了。”
“大公子那里有什么动静?”
慕清明想了想,回答道:“没有什么太大动作,只是召见乌衣骑的几位阁主频繁了些。”
楚敛眼皮一抬,勾了勾唇说:“这就是了,我相信兄长他,一定会让我们大吃一惊的。”
“少主何出此言?”
“即使他不这么做,父亲也一定会如此的,毕竟初次执掌,需要立威的,你难道忘记了吗,祀衣和玉啄可不止是普通的小厮,他们的作用可大着呢。”
“少主,这批货物恐怕是出了纰漏。”慕清明捧着账本过来给楚敛看,指点出其中有问题的地方。
“怕是有朝廷的人插手了。”
若是朝廷的人插手了那此事恐怕就有些棘手了,楚家明面上并没有官场上的人脉,族里更是没有入仕的子弟。
“九桀说底下有人看见向幽州的船仓里看见过兵器。”九桀既然通禀了此事,那么说明他有十分的把握了。
兵器之物朝廷一向规格严治,可如何会有大批运往幽州,此地也并非兵家之地,哪里会需要那么多的兵器,而且究竟是哪里敢私自铸造兵器,这还是一回事。
“幽州,可是哪位王爷的封地?”楚敛拧眉。
“并不是,幽州乃是江郡王镇关,也并非封地,可江郡王的任命才下来不久,断不可能是江郡王所为,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些。”若是江郡王所为,若被发现后,势必会连累到楚家,九桀心里摇摇头,江郡王此人并不好战。
“总归是朝廷的事,这些还是少管为妙。”
楚敛在那张花梨剑脊棱靠背椅上坐下,双指轻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清脆入耳,茶杯里的茶水微微颤动。
“翠微居的账目上,出去了许大一笔账目,却不知被挪作何用。”
楚家在长安也有营生,且店面不小,每月是一笔不小的收益,她盯着账目说:“我似乎记得,程家还有漕运一项。”
“哎,这些日子倒是疏忽了。”楚敛揉了揉额头,只顾着纠缠儿女情长之事,竟然放松了手下的事情,幸而如今还不算晚,亡羊补牢,犹时未晚。
不过几日,大动静很快就出现了,如楚敛所言,楚虞的确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因为霓裳坊出事了,不是没有人想过要动一动霓裳坊,毕竟谁都希望自己的权力掌控更大一些,铸剑山庄作为南地的江湖首领,自然也是如此。
楚敛相信,霓裳坊对他们,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
可是,虽然霓裳坊是个女子徒众组成的江湖组织,恰恰因此,她们更加机变灵敏,楚敛他们也是在不久前,才知云家和霓裳坊的联系。
当初云家想要把云竹鸢许给铸剑山庄的公子,楚家拒绝了,不仅仅是因为当时楚敛不想娶妻,而是有所顾忌,当夫妻二人势均力敌时,又各自为政,最后的结果不是我吃掉你,就是你吞并我。
楚敛没有把握能够保证云家真的会帮助自己,她控制不了,彼此都野心勃勃,凑到一起也是互相伤害。
她以为最后的结果,顶多是云家与百里家联姻了,没想到云家的眼睛竟然落在了长安秦家,她此时就有些看不懂了,难道霓裳坊有北迁的打算吗?
不然,一个远在长安的皇商秦家,就是联手又能如何,难道是看上了秦家的家财万贯吗,可是,皇城根下的皇商,只消一句话,那些家财都进了国库里。
“霓裳坊被朝廷追剿了一部分在晋州的分堂,这般一来,他们损失了不少的徒众。”
借刀杀人,而且是朝廷的刀,在江湖之上,朝廷是不可招惹的,这是个很大的麻烦。
“此事是大公子命人所为,具体不知道是使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据属下猜测,应该是与官船有关,据说前往晋州的官船出了一桩命案,是霓裳坊所为。”
无非就是霓裳坊的人被楚虞欺骗或挑拨,或者其他的手段引诱杀了朝廷命官,惹恼了朝廷,对霓裳坊痛下杀手了。
“哈哈,竟然是兄长的手笔,真是要庆贺一番了,没想到啊。”楚敛忍不住仰首朗笑。
她昨个一早得知了这个消息,也没有当一回事,这种江湖组织和朝廷对上的事情常常有,不过这回霓裳坊做得过分了,朝廷才回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剿灭他们。
笑了半晌,她才慢慢止住了声,低下头嘴角噙着淡淡冷意,幽幽道:“这下,父亲总该是放心了。”
能够不废一兵一卒,就摧毁了霓裳坊的一半基业,这是楚虞的本事,他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属下看,这其中必然是有四小姐被霓裳坊杀死的缘故。”
楚虞做事像他的性子,不会一击致命的那种狠辣,这次的手段可不一样,楚敛被这一句话惊出了冷汗。
楚虞这个人,从楚娴的事情她就看出来了,极其在乎家族得失荣辱的,同样,这本也应该是作为少主,作为楚氏子弟的所有人的信念,她的兄长,真不愧是楚肆的血脉。
他挑选了霓裳坊下手,就是有报仇的的意思,无论有什么问题,铸剑山庄自己能够解决的,都不需要外人插手。
更何况,是霓裳坊先挑衅了他们。
如若日后,她打算折算一切的话,就不可能这么置身事外的看笑话了,楚虞会如何对付她呢。
“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该不该与少主说。”慕清明神色犹豫,低着头面带愁色。
楚敛何尝见过她这般模样,姜师父命她做的很多事情,她可都是眼都不眨的,随即抬头道:“做什么可含糊其辞的?”
慕清明抿了抿唇角,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轻声道:“少主,我的嫡姐,是七霓裳之一。”
“什么?”楚敛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同胞姐姐,只是没想到竟然是霓裳坊的人,这可严重了。
慕清明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少主,我是真没想到。”她的亲生姐姐,竟然是霓裳坊的七霓裳之一。
“是哪一位?”
“蓝霓裳,名唤慕清池。”百转千回,念她多年,未曾想,竟是霓裳坊中的一女。
她们姊妹的命运,如此殊异又相同,混迹江湖,各为其主,最后竟然是敌对了。
慕清明,慕清池,名字很相似,
“还要认吗?”
慕清明摇了摇头,道:“即便我想认,也不知她愿不愿意了。”
“真想不到,当初柔弱斯文的长姐,会成为蓝霓裳。”蓝霓裳柔情似水,温柔风雅,是霓裳坊里出了名的佳人,只不过这佳人手下可死了不少达官贵人。
楚敛想了想,问道:“我记得你家是做香料生意的?”
慕清明苦笑一声,点头道:“是的,可惜我自己不擅长。”
“怪不得了,蓝霓裳擅用香。”蓝霓裳以香薰杀人于无形中,真可谓是手段温柔的杀手,楚敛又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少主可还记得,今年去刺杀魏长恭回来的路上,我听到了有人唱曲子。”
“忘记了。”
慕清明抬首望向窗外,目光变得遥远,轻声念道:“是一群登徒子唱的,柏溪桥畔美人居……蜡沈柔韧皆上品……雪檀六尺月不散……这写得,就是我的姐姐。
住在柏溪桥,醉烟居,擅使香薰,后面这几句,是小时候母亲教我们背香典时说的。”
“我们谁也没想到,所谓香薰成了长姐手中的利器。”她们其实都没有变,哪怕是在这种事情上,长姐以柔克刚,指尖缭绕的旖旎香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而慕清明向来的直来直往。
楚敛无法说什么,慕清明自幼是生在香料世家,当年的巫溪慕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出生的时候是在一个春日,因家中女孩甚少,爹爹欢喜至极,抱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家中长辈都喜欢她。
清字辈,明心者,谓之清明。
姐姐名唤慕清池,与她不同的是,姐姐似乎就是个天生的闺秀小姐,是上天赐给慕家的孩子,这样的聪慧,对着香料有种天赋异禀的敏锐。
先生看见长姐就笑眯眯的又是点头又是夸赞,看见她就是一幅朽木不可雕的模样。
慕清明看见这一本本的香谱就发憷,她哪里是学这些的料,既然已经有了长姐学这些,还要她学作什么,慕夫人看着小女儿叹口气,却又笑笑道:“不学便不学了,我们清明来日是要做女侠客的。”
姐姐坐在绣楼读书绣花,她在外面扑蝶逐水,姐姐在家塾随长老辨香念谱,她在花园折花曲柳。
她的十二岁生辰,父亲特意送了一块明月珰给她,是他从一位西域商人手中重金得来的,又让人雕成了明月珰的样子,分外精致温润。
可也是那一天,她全家上下四十二口被一夜之间灭口,慕清明知道是因为什捞子香料方,一起贪墨案,牵连了数百人,就连他们这些无辜的人,也因为什么所谓的封口被杀。
“少主,如果真的有和霓裳坊面对面的一天,我想,少主让我去与她面对面罢。”
“我只怕你不忍心。”楚敛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
“那也不能见她死在旁人手里。”这是慕清明不想看到的。
楚敛对清明微有怜意,沉吟道:“眼下无需想太多,哪怕她是霓裳坊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去杀个一干二净,也许不会有机会与他们有厮杀的一天。”
慕清明开口道:“最后,属下有一件事怎么都想不明白。”
“什么事?”
“当日在程家少主抓到沈长行,我们为何要放走他,既然他与少夫人有私情,我们何不拿捏住他,用他来要挟程氏,替我们拿到玉玺。”
“你怎么就能肯定,程素素会为了一个沈长行,而去背叛程家呢,要知道,程家可不止她自己,还有程夫人和程舒篱呢,即使看得出沈长行对程素素感情不浅。”
“自然是观察出来的,属下可以断定,程氏对这位沈公子必然也是用情至深。
而且之前少主让我拿的那一卷册子,属下也看过了,程夫人在两岁时将程素素送回了娘家,自此眼中唯有一个程舒篱。
后来在快要及笄的时候,程老爷为了多一个女儿联姻,才让人把程素素接回来,那一日少主也看见了,程素素之前在程家的住所冷僻,程大公子就有所不同了。
程素素当日也是神情冷淡,只是担忧少主会不会配合,对于程夫人的情绪并没有多加理会,甚至晌午过后,宁可与少主喝茶吃点心,也没有与程夫人说过几句话。”
“嗯,你说的很在理,我当日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楚敛思忖片刻,越发觉得此计可行。
程氏回家去找这件东西,可比他们名正言顺多了,前院他们都已经仔细翻找过了,说不得是藏在后院内宅比较隐秘的地方,程素素再合适不过。
楚敛点了点头,抬起头,看着慕清明说:“如此的话的确是个好办法,事成之后,依你看,该怎么处置?”
慕清明眉眼稍弯,转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向楚敛,眸子清亮道:“少主若是慈悲心肠,自然可以放他们这一对苦鸳鸯,远走高飞。
但如若不放心这二人,杀了便是,甚至可以设计,让他们死在一处,借此对程家进行追究,让他们不敢对此事清查,到时候少主的手上自然是干干净净。”
“此事你只管去办吧,”楚敛认为这很可以,长长的舒了口气,笑叹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清明,你可不愧是姜师父的得意弟子。”
“少主谬赞,可不是在少主身边耳濡目染吗。”
“罢了罢了,你这是在夸本少主还是在讽刺我啊。”
“少主您是知道的,属下可谓一片赤诚之心。”
此时湘帘端着新出炉的点心,从外面走了进来,闻言笑道:“是了是了,慕侍卫对少主的忠心耿耿,咱们山庄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慕清明上手接过了糕点,这里没其他人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可以不那么上下分明,又笑话湘帘:“伶牙俐齿的,真的是小丫鬟做惯了,没一点紫薇阁主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