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萧恒便与众臣商议了南巡的时间,就定在二月下旬。
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很快就在宫里传开了,沈思远也是从翎羽殿的宫女口中听来的。只是距离那次早朝,已过去三日了。
他不明白,为何那人即将远行,却不告诉自己。
闲来无事的时候,沈思远喜欢伏在帝王的御案上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花不是花树不像树的,或者翻翻书案上垒放的书册。但今日,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了。因为心乱了。他在等萧恒回殿,好问个明白。
“爹——”小鸡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得意地炫耀,“我今天把他们的屁股踢开花了。”
没等沈思远反应过来,他便看见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太监,脸蛋都痉着,一瘸一拐捂着屁股,当下就猜出一定是这个混世小魔王干的好事。
沈思远眼色沉了下去,声音严厉,“把屁股撅起来!”然后跟那两个小太监说,“你们也去把他屁股踢开花。”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反而扑通跪地,十分害怕, “小殿下跟奴才们闹着玩呢。”
他们不动手,那就自己动手!沈思远卷起衣袖,照着孩子屁股,狠狠地拍了几下。
小鸡蛋委屈地小眼泛泪,嘟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孩子脾气也倔,死活不理他爹,口中直嚷嚷,“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
“那你便找你姐姐去!”
“哼!”小鸡蛋又在那两个可怜的小太监屁股上各自踹了一脚,然后负气跑开了。
许久,沈思远的气渐渐消了,他也觉着今儿自己确实过分了点,孩子任性可以好好跟他说教,不至于真动手打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明轩殿看看那小子。
小鸡蛋一直住在明轩殿,身边有六个内侍伺候着,本来六人皆是宫女,后来这孩子嫌小宫女不与他玩耍,他就硬闹着要换成小太监。后来如了愿,也不哭不闹了,确实消停了一阵。刚才孩子嚷着找姐姐,沈思远只当他是要去找昔日照顾他的宫女姐姐。
明轩殿里,狮形铜制香炉侧倒,香灰撒了一地;衣柜里的小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那小子拿了块锦布,把他的衣衫一件件地往上摞。
“小殿下,您再踢踢奴才们的屁股,消消气。”
“小殿下,奴才带您放风筝去吧。”
“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外面哪里有宫里头好玩?”
……
沈思远一进来,就看见六个小太监躬着身子,舔脸赔笑地哄着那小子。
六人见到来人,齐齐跪地。
小鸡蛋忽然听不见那些哄他的话,扭头向后看,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哭嚷着,“我要找姐姐去!我现在就去!”
沈思远叹了声气,走了过去,在孩子跟前蹲下身子,“来,你也来踢踢爹的屁股,咱们就扯平了。”
谁知他哭得更大声了,哇哇大叫,似乎要把明轩殿的屋顶哭出个窟窿来。
沈思远赶紧把孩子搂在怀里,跟他讲了许多道理,什么小孩子从小就要明是非、辨黑白,又是什么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最后一再跟他说,踢人屁股是不对的。小鸡蛋渐渐的,也不哭了,只是还在一搭一搭地抽泣着。
“快擦擦,哪有男子汉老哭鼻子的?”
小鸡蛋撇撇嘴,喉咙里还在打嗝,“骗人、你以前、也老哭。”
那是他跟孩子之间的隐晦秘密,他忘得一干二净,可孩子依然记得。
沈思远以为是孩子的气话,柔声哄着,“好了好了,是爹爹今天不对,不该打你。”
“你以前、明明就老哭、半夜的时候。爹爹生了病之后,就、变了,也不喜欢我了。”
以前的沈思远确实十分纵容这小子,韩城的痛苦夜晚,这孩子算是他莫大的慰藉了。人对在苦难时所经历的一切都格外深刻,沈思远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小子,同时这份爱里又怀着一份感激。
只是,现在的他全忘了。
“什么时候?爹爹不记得了。”
小鸡蛋终于气顺了,不再打嗝,“就是很久之前,我跟爹,还有姐姐住在一起的时候。”
他曾问过萧恒,他可还有亲人?那人十分坚定地回答说没有,那这会儿,小鸡蛋口中的姐姐又是谁。
听得越多,他的心里也越发觉得冷。人活一世,却连二十多年的记忆都丢失了,他最亲近的人,却在想方设法地隐瞒他的那段过去。
沈思远回过神,又一连问了小鸡蛋诸多问题,可孩子还小,根本说不清楚。从孩子的童言稚语中,他拼凑出了点残缺的记忆,他还有个已经嫁人的妹妹,也在北安;他们仨曾经住在很远的地方,是去年才辗转来到北安的。还有,他曾经是个大夫。
萧恒说,他从齐国回来时,便把自己一并带了过来;自己是齐宫的侍卫,并不是什么大夫……
他在说谎。
===================
翎羽殿。
沈思远回殿的时候,萧恒早已下朝了,这会儿正伏在案前,用朱笔仔细批阅手里的折子。那人眉头紧锁的专注样儿,遥远又陌生,这一刻沈思远仿若不认识他了。
良久,萧恒偶然抬头,就看见两束冷冷的目光自远处投来,他何时来的?内心不禁咯噔,“你方才去哪儿呢?”
沈思远收回细究的眼神,“明轩殿,孩子今天闹脾气了。”
萧恒长吁口气,大概刚才是自己眼花了。
“看你闷不做声,那小子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沈思远没搭腔,半晌,他喊了声, “萧恒。”
连名带姓的,不再是亲昵的萧萧。
“怎么呢……”
沈思远却摇摇头,“没什么。”然后起身就要往殿外走。
“你去哪儿?”
“随便转转。”
萧恒最终搁下手里的笔,他看着那人一步步地跨出翎羽殿,也许,方才的那两束冰冷目光自己并没有看错。
沈思远满脑子都是小鸡蛋口中的那个姐姐,还有,上次在临曲巷见到的那个女人。她们跟自己的曾经是否有着深不可测的渊源。他更不能理解的是,萧恒为什么要撒谎。
走着走着,他竟来到上次差点遇害的假山处,好奇作祟,他独自探到了洞穴内。里面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沈思远哑然失笑,自个儿在想什么呢?真是个怪人!
出了洞口,沿着湖边走,竟然还真让他撞见了上次那个小侍卫。小侍卫正跟同伴齐走,两人也都瞧见了沈思远。
同伴倒是有点眼力见,扑通跪地。而小侍卫,不明所以,心里还惦记着上回被这人偷窥的事儿。
同伴攥了攥他的裤腿,再冲他使了眼色。可他就是不跪,依然傻站着。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人,太监宫女也好,这些带刀侍卫也好,大多都听过帝王后宫里的男人,所以即便没见过,也能从衣着上分辨一二。
“起来。”沈思远看向跪地的人,“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
“那你跪我作甚?”
同伴哑然,小侍卫始终都是一副戒备的神色,“你是谁?”他心里其实也有隐约的认知,但想着既然都被这人撞见了,若真是传说中的那个男人,他也好死个明白。
沈思远觉得有点意思,故意吓他,“我就是那个坏你好事的人。”
小侍卫脸色变得青白,思忖着自己的死期大概快要到了。
终于,他还是跪了下来,“奴才上次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赎罪。”
“我不是什么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卫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站立之人,艰难开口,“魏昀。”
“你们两个,都起来吧。”
沈思远离开了湖边,再逛了一逛,觉得索然无味,复又回到殿里。
“公子,小殿下来了。”刚踏进翎羽殿,就见着一太监乐呵呵地上前跪迎。
小鸡蛋正坐在团凳上,四周围了一圈伺候吃食的宫女。小孩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儿包了一嘴咂巴咂巴,早就看不出上午的怨气了。
“你刚走,他就过来了。”萧恒说。
“老是这么贪玩,该给他请个师傅了。”
“这事儿好办。”萧恒让殿里的内侍皆退下,包括那几个伺候孩子吃饭的宫女。
沈思远知道这人的意思,随他进了内室。
“小远,我与你说件事。”
“什么事儿?”
“这月下旬,我要南下,你与我一道。”
此事在沈思远这里已经掀不起风浪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萧恒极力掩埋的过往究竟是何种模样?孩子说他老哭,再想到自己左腕处的伤口,他的心竟开始隐隐作痛。
“萧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他瞅了眼默不作声的萧恒,继续说,“小鸡蛋说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也在北安……”
“嗯。”
沈思远顿了下,“你不是说……这世上我并无亲人了。”
萧恒神色略有躲闪,“她已嫁人,便是她夫家的人了。”
当真如此简单?沈思远却是一点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