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芦苇江对岸,两人乘马折返,乡间的小道总是弯弯曲曲,马蹄蹬蹬行得极慢。正逢踏春的时节,结伴而行的游人颇多,凡是女子,一径淡粉或碧绿的衣衫,混在花丛草木间,一晃眼就融为一体了;多有文人墨客,都是浅色襦衫,或手拿折扇,或三五成群吟诗作对。
他俩来的时候,心里藏着事,不曾留意周边的景象,这会儿了却了心事,两人便勒辔下马,寻寻乡间的大好风光。
沈思远算是久病刚愈,身体并无多大气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身体紧紧挨着萧恒,作势就要往他怀里钻。
又是小把戏!
“早些回宫吧。”萧恒拥着怀里人,“你体内的毒刚解,回去歇着。”
沈思远四下瞅瞅,抬头看了眼萧恒,“不想回去,想再逛游逛游。”
萧恒全依他,两人比肩而走,在乡野田畴间转了转。甭管走到哪处,总是有无数双眼睛向他俩悄咪咪地投来。沈思远知道,那是姑娘们爱慕的眼神,只是这爱慕的对象是他身侧之人,好生吃味!
沈思远侧头看着萧恒,故意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唉,真是祸水啊。”然后作冥思状,“罢了罢了,咱俩还是回去吧,省得你被人抢了去。”
突然的一瞬,萧恒看着这人揶揄的佻挞样儿,江山繁华,其实也不过如此。
沈思远看他愣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傻了?”
萧恒趁机捉住那只手,紧紧交握于自己的宽袖下,“走吧。”
离了乡野,两人又在北安城里逛了逛。沈思远不记得以前是否曾逛过楚国都城,但这都不重要了,反正目下他走哪儿都觉得新鲜有趣。
时隔两月,萧恒竟然在街头碰到了当日的那名女刺客,显然她也看见了他。周围是自己的暗卫,他只要吩咐一声,她即刻便会毙命。
“你怎么又愣住了?”沈思远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名黄衫女子,莫名的,脑子又开始隐隐作痛,嘴里嘀咕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恒收回眼神,却见身侧的人呆住了,心底有些慌张,“小远,走吧。”
沈思远并不甘心,频频回头,那名女子依然目光含怨地盯着他。
走到巷子路口,快要转弯的时候,沈思远猛然回过头,来来往往的人丛后面,那名女子还是站在原地。
“她是谁?”沈思远问。
萧恒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脱口而出,“以前侍奉过你的宫女。”
“宫女?”沈思远并未相信,没有哪个宫女敢这么敌视地看着皇帝。此刻,他联想到了许多东西,比如小鸡蛋?再比如小鸡蛋的娘?
“她是不是……是不是我的夫人?那个孩子其实不是捡来的。”
短短的功夫,他已经把整个的故事脉络在脑袋里捋了遍——他是个负心汉,贪图荣华富贵,抛弃糟糠妻,勾引皇帝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现在他记忆尽失,他以前是何种样子的人,他是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萧恒先前还担心着碰到旧人,会扰乱这人的记忆,这会儿被他这话愣是给说笑了,“你这脑子,成天想什么呢?”
可是,沈思远却陷入了自我怀疑,他已经在想,怎么处置他跟萧恒的关系?再者,怎么安置那名女子?
两人在街头僵持许久,沈思远铁了心要去问个明白。他一回头,还好那名女子还在。
没等萧恒反应过来,沈思远已经冲进人群里,奔到了巷子的对头。萧恒只在远处看着,却没走进,他在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方才就该让暗卫了结了她,省得旁生枝节。
“沈思远,你还有脸跟他在一块!”
果然,她认识自己。而且,她恨自己。
“孩子……孩子在我那儿,你要是想他,我明天带他过来。”沈思远一副任打任骂的表情,竭力表示着“负心汉”的忏悔。
“踩着我姑父的命,爬上狗皇帝的床?你可心安?”陈花影说不来那些过于难听的话,这已是她的极限,“你真是不知廉耻!”
“你姑父?”
陈花影无意再与之多说,转身就要走,沈思远揪住她衣袖,“你把话说清楚!”
萧恒这时过来了,温柔依旧,只是话语里竟有股不容抗拒的意味,“小远,该回去了。”
陈花影一把甩开他,“你会有报应的!”
“你把话说清楚!”沈思远没理会萧恒,拦住她的去路,“你姑父是谁?”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花影怒极而笑,“呵!我姑父是谁?你还是自个儿下黄泉去问吧。”
“住嘴!”萧恒扯开他,紧紧攫住面前的女人,“当日若不是他求情,你早就死在朕的宫里了。人要懂得念恩。”
沈思远倏地抬起自己的左腕,萧恒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破的。他怔怔地看着那条凸起可怖的疤痕,无力感涌上心头。
奇怪的女人,丢失的记忆,还有女人口中乱七八糟的诘责……一切一切都像细小的虫子钻进他的脑袋里,撕咬啃噬,他狠狠用拳头砸向自己的脑袋,试图从那里得到什么暗示。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能呆愣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姑父是谁?”他不死心,他希望女人能告知所有。
陈花影最后留下怨恨的眼神,然后转身走了。萧恒拥住呆滞的人,眸色暗沉,“小远,咱们回去吧。”
“她是谁?她说的姑父又是谁?她说,我踩着她姑父的命……”
“回去!”
“你知道所有,你为什么非得瞒着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就都骗我!”
萧恒硬扯住他,声音更加严肃,“回去再说!”
回宫后,萧恒给他编了个故事——明轩殿里有一小宫女,伺候沈思远多年,从来都是笨手笨脚。此女父母双亡,自小养在姑父家,十岁进宫一晃多年。某日,她哭着说自己的姑父病重,求沈思远放他出宫探病。后来也不知因了何事,出宫的事儿被耽误了。等她回家后,她的姑父已经病逝,沈思远觉着愧疚就把这宫女放出了宫。只是,宫女却从此记恨上了沈思远……
沈思远将信将疑,只是不停地盯着手腕处的疤痕。
“那这道疤呢?总不会是我自己磕破的吧。”
萧恒拧眉不语,坐到沈思远边上,揉揉那道疤,“我一会儿让内侍伺候晚膳,用过后,早些歇着。”
“你总是把我当傻子!”沈思远猛地推开他。
萧恒依旧抿唇,神色复杂。
沈思远这回是真生气了,但他也知道这人在故意瞒着自己,也不打算从他嘴里问出真相来,有些事,还是得自己慢慢去琢磨。
两人用过晚膳,萧恒亲自看着这人入梦乡,才去殿内的御案前,翻了翻近日来棘手的折子,所奏皆是陈国侵犯之事。他们认为,士气可鼓不可泄,皇帝最好御驾亲临,把陈国敌寇逼退到楚河以南,从此边境便可无大忧。
萧恒踱步到御榻前,替那人整了整褥子,痴迷地看了会儿床上的人。然后走出殿门,吩咐守夜的内侍去把太医局的钱太医找来。
结果,钱太医今夜不在太医局当值,皇命难违,小太监特地出宫去了趟钱府,把钱太医请来了。
等接人的轿子到达白泽门,也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小太监诚惶诚恐,唯恐皇上怪罪,只得好言说着,“钱太医,咱快点走吧,万岁爷怕是要等急了。”
可怜钱太医一大把年纪,又是春寒之夜,连里头的棉衣都没来得及穿就急匆匆地坐轿赶来了。
终于到了翎羽殿,萧恒让旁人皆退下。
“微臣参见皇上。”
“小点声。”然后领着钱太医进了内室,“你上前看看。”
钱太医蹑足走到榻前,跪伏于地,只是迟迟不敢动手。萧恒看出了这人的为难,坐到榻沿边,从褥子里轻轻捉住沈思远的手腕,摆放在床边。钱太医这才伸出三指替睡梦中人把了脉。好在这人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他刚才来的时候,还在想会不会是这位公子毒发,心里惶惶不安,到此时才算舒了口气。
“如何?”
“回皇上,沈公子的身子已然无碍了。”
“还需静养吗?朕也许不日就要出征,若是带上他,他身体吃得消吗?”
“这……”钱太医略略沉吟,“应该是无妨的。”
“你且退下吧。”
御驾亲征是必然,他不放心把这人独自丢在冷冰冰的宫里。只是路途遥远颠簸,小远难免会多吃些苦。不过,他还是得把这人带上,寸步不移地守着。
萧恒宽衣解袍,睡在榻外侧,紧紧贴着沈思远,感受到他身子传来的热度,这才阖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