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棂间洒进的阳光,这会儿不偏不倚地照在沈思远脸上,暖和和的。他微微睁开眼,动了动发麻的右手,刚才拄在炕几上等妹妹再回来,左等右等后来迷糊间睡过去了。他穿鞋下榻,向殿外走去,门口左右分别站着两个太监,小鸡蛋就蹲在正中间,手里拿了一个青瓷瓶,还有几根树枝,也不知在玩什么。
他仰起头,看了看远方的天,万里无云皆是蔚蓝,看来今儿是个大晴的天。
“什么时辰了?”
突然间飘来这么一句,倒把殿门口那两个小太监吓了一跳,连忙哆嗦着回话,“快到午时了。”
小鸡蛋听到他爹的声音,立马回头呲牙冲着他爹大笑,然后又转过头玩自个儿的乐子了。沈思远看得怔神,怎么他会这么开心?什么烦恼都没有似的?后来一想,自己在他那个年纪不也是这样嘛,不,一直在几年之前,他都还是这样。为什么后来变了呢?他有些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妹妹是何时走的,他最近又在为何事烦扰……
可也就一瞬间,他又全给记起来了。
“唉。”沈思远回了殿,直接进了内室,他只想蒙上被褥好好睡上一觉。
萧恒来到明轩殿的时候,两个太监恹恹欲睡地守在殿门口,小鸡蛋还蹲在殿外拿个小枝条在地上划来划去,他脚边搁了一个瓷瓶,那是德元年间的官窑,价值不菲,此刻被一孩子拿来装泥巴……萧恒揉揉眉心,问道,
“你爹呢?”
一声问话,直接惊醒了那两个走神的小公公,两人齐齐跪地,“奴才参加皇上!”
小鸡蛋睁着大眼睛,抬头咯咯笑起来,手朝殿里面指了指。
萧恒直接越过孩子,进了殿内,左右环顾一圈不见人影,再往内室里走,那张罗汉床上躺着一人。突然,褥子浮动,那人翻转过身子,也瞧见了他。只看了一眼,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又转向了别处。
良久,安静的内室终于有一人先开了口,“小远,你用过午膳了吗?”
不咸不淡的回答 ——“用过了。”
“在宫里也闷了半个月,今儿天好,我陪你出宫转转。”
“有点累,不去了。”
“那我陪你去梅园转转,你不是喜欢淡香吗?现在梅花还开着呢。”
“你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萧恒深知这人秉性,若是还能冷嘲热讽怼他几句,说明虽然生气但不至于失望透顶,万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现下,他十分乖巧地一问一答,大概这次是真失望了。
“小远,我把她放了,好不好?”
沈思远这才有了知觉,抬眼看了他一眼,只是很快眼皮子又搭了下去,“随你吧。”他现在只感到累,想解脱的那种累,万事全抛,万事都不想管。
萧恒走了过去,坐在床沿边,伸手拂了拂床上人耳边的头发,“小远,我一会儿让她过来见你,好不好?你说她是你妹妹,我让你妹妹过来见你。”声音很轻,怕破了这一室的宁静。
无人回应,萧恒除去外面的袍子,再脱了鞋,掀开被褥躺在了沈思远身侧,被褥下的手摸到了那人手腕处凸起的疤痕,来回摩挲,无限柔情。“对不起……”除了这句卑微的忏悔,任何语言都显得过于苍白了。沈思远兀自抽回手,然后故意隔开一段距离,身体往里侧移动,抗拒着这人的亲昵。
萧恒眼里满是落寞,指尖的触感突然间消失,心里彻底空了一块,失落落的。
“你回翎羽殿去,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我正好也想躺一会儿。”萧恒瞧见了这人眼眶下的乌黑印记,怕是昨夜一宿没睡,“睡吧。”
其实他昨夜也是一宿没阖眼,那三个扛人的太监回来后,他就把他们重重罚了一顿,全部被谴去干最脏最累的杂役活儿。他昨日故意羞辱这人,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预想的那般痛快,相反,他并不好受。
良久的静默,沈思远闭阖的双眸倏地睁开,四目相对,各自的眼神里蕴藏着各自的心事。
“上午沈清是过去找你了吗?”
“嗯。”
“果然。”沈思远冷笑出声,“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把你们在宁国的事都告诉了我,她让我好好照顾你……我离开的时候,我交代过……”
话音戛然而止了,萧恒怔神一般顿住话,喉咙沙哑再也吐不出一句话。交代过什么?——交代过宁国新帝慕容生,让他决不动沈思远一分一毫。然后呢?然后自己了却了这段缘,头也不回地把这人撇下了。若是当时自己还能挂念他几分,攻打南邺的时候该去找他的,可自己并没有。如今,他又能以一个什么身份,来求这人原谅呢。
“萧恒,我告诉你一件事儿。”沈思远扭曲的面容带着几分诡异的笑,然后轻轻附耳,“在幽州的时候,我把你送我的玉佩给卖了……卖了好多钱呢。”
说完后,沈思远死死盯着萧恒,试图从这里脸上看出怒气来,可是没有。萧恒的脸上是一种痛苦的求饶,他求沈思远,求他别说了。
越是这样,沈思远越是要说。
“还有啊,你知道我为何死皮赖脸呆在你这宫里吗?”
萧恒眸色晦暗地看着眼前人,抿唇不语,眼睛里是谁也看不透的哀伤。
“我住在这儿,便不会有女人进来。我要让你萧恒断子绝孙。”
“别说了,小远,求你别说了。”萧恒绷着的哀容全副溃败,他把脸埋在沈思远的脖颈间,再次一遍遍地求他不要说了。
可沈思远不听,他的嘴里不停把外儿蹦出歹毒的词儿,萧恒只是死死埋头在这人脖子间,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两人互相折磨了一阵,大概都累了,沈思远终于阖上了眼……
陈花影被囚-禁在宫里的一处小偏殿,那日沈思远的一番举动,从刀口下救下了她。萧恒虽然口口声声说决不放过她,但并未对她用过刑,相反,还好吃好喝地供着。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侍卫,除了讶然,再有就是太佩服那个住在明轩殿的男人了,不是天香国色,但手段实在一流,把皇上迷得团团转。三言两语连刺客都不打算追究了。
“花影。”沈思远朝着那个背影,叫了一声。
她缓缓转过身子,不屑地睨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她的嘴角往上挑了几分,“沈思远,我表哥一直在找你。”
这个丫头以前一直管自己叫“思远哥”的,沈思远眸色黯淡下来,“青愈在哪里?”
“告诉你他在哪儿,你好带着你的奸夫去把他杀了,绝了后患,是不是啊?”陈花影一想起那日在殿里,亲眼窥见他与楚国皇帝偎在一起,心里就泛起恶心。
“你们怎么会在北安?”
“如你所见,来杀那个狗皇帝的。”
“师母她……”沈思远犹犹豫豫问出声,“还好吗?”
“颠沛流离,深渊苦海,她怎会好?”
“我放你回去,你带我去见见他们。”
陈花影最后还是同意了带他过去,不过她有要求,必须沈思远一个人去。萧恒并未阻拦这人,只是暗中派了两个暗卫小心跟着。
在城中的一家客栈,沈思远终于见到了两年未见的孙青愈跟师母,青愈黑了,脸上褪去了当初的少年气,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沉稳的男子;师母老了,大概是跟着自己儿子四海流浪,身上早已没有官宦人家的影子。
沈思远直杵杵地盯着那两人,青愈以复杂仇恨的目光回报他,而师母,那更是一种认贼为亲的懊悔之色。孙青愈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还有脸来见我!我爹被你害死了!沈思远,你害得我家破人亡!”
声声诘责,不堪罪孽。
“对不起……”
孙青愈松开了攥紧的手,咬牙切齿,“沈思远,你去陪陪他,我爹在黄泉路上,寂寞!”最后两字,孙青愈是吼出来的。
“你走吧。”师母浑浊的眼睛里,是对往事的选择遗忘,“我们不想再看见你……”
“凭什么让他走!你不是勾搭上那个狗皇帝了吗,你去杀了他!我们就原谅你!去啊!”见沈思远一动不动,孙青愈狠狠踹了一脚,“去啊!”
“青愈,对不起……”沈思远逃离似的,离开了这家客栈,他茫然地奔在大街小巷,却发现所有的路都不是他沈思远该往前奔的路……他抖了抖身子,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往皇宫的方向走。
沈思远回来后,就把自己捂在褥子里,手里攥了一把匕首,他在心里都酝酿好了,萧恒一来,他就把匕首抹在那人的脖子上,只要够深,能见了血,所有的事情就都结束了。
萧恒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枝梅花,那根枝上团簇了十来朵五瓣红梅,还有几只未曾开花的花骨朵,“小远。”
轻轻唤了一声,被褥里的身子抖了一下,“我给你折了一枝花,你闻闻香不香?”
这枝花是萧恒特地去梅园摘来的,那么多棵树,一棵树上又有那么多旁逸斜出的枝头,他挑了好久,才选了这枝最好看的。
沈思远露出了半个脑袋,渐渐的,露出了整张脸,他转向萧恒,说了许多话,那话仿佛怎么也说不尽似的——
“我儿子的大名叫沈云起,他今年六岁,他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二,那是我捡到他的日子;小清那里,你多帮衬下,万一以后陈王谢对她不好,你拿你帝王的身份压压她的夫君,好让他收敛点;还有,你的玉佩,我当时走投无路卖给了一个医馆的老板,幽州那地方小,你去找找,兴许还能找得到……”沈思远顿住,想了想,“我老师的儿子叫孙青愈,如果他再做傻事冲撞了你,你不要杀他,放他条生路,好不好?”
话说到此,沈思远眼睛全红了,他氤氲的双眸看着萧恒,笑了笑,“萧萧,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我其实是个好色的俗人,我喜欢长得好看的。萧萧,我这回是真累了……”
你们爱找谁报仇找谁去,该偿还的偿还去,他现在,只想睡觉,最好是长长久久地睡下去。
被褥下的匕首在那道旧疤痕上,又划了一道……他做了一个漫天火红的梦,遍地也都是红的,红红的河,红红的天,还有血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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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远睁开眼的时候,旁边有两人正在说话,那声音听在耳朵里,叽叽喳喳的,跟清晨扰人的鸟雀一样令人烦躁。眼前是古色古香的床,还有衣着奇怪的人,他们说的话,自己好像听得懂,又好像没听懂——
“手腕上的伤,只要血不流,过阵子便会结痂。只是这位公子体内的蛊毒,怕是快到期限了。微臣方才把脉时,脉搏短而虚,此则心肺大伤,再加上积郁难遣,无疑是雪上加霜。”
“朕派人去苗疆寻过,无人知晓这类毒的解法。”
“微臣有位师弟,眼下正好到了北安,是位江湖郎中,他对毒理倒是颇有些研究。就是……乡野粗人,不通礼节,怕他冲撞了圣上。”
“把他带进宫来,朕见见他。”
……
沈思远无兴趣再听下去了,因为他脑袋很沉,眼睛上面老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在晃,可自己使劲转动黑眼珠子,哪里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
“能帮我倒杯水吗?”
说话的两人顿住,萧恒连忙走回床沿边坐下,满目情深地盯着床上的人,沈思远心里发毛,他假装咳嗽了一声,“你谁啊?”沈思远闭上眼努力回想,可脑袋里除了一个模糊晃动的人影,再无其他,那团人影却还是个看不清面貌的。
萧恒侧头看了看那位钱太医,从他那张疑惑的老态面容上,萧恒知道,他也不知目下之状况。连太医都不甚明了的事儿,也许,这是老天的意思——老天想让他倆摒弃前尘,重头开始。
“小远,我是萧萧。”
“哦,你叫萧萧啊。”沈思远眯眼打量着萧恒,“帮我倒杯水。”
整个内室除了沈思远自己,就剩下萧恒跟几个太医。这人昏迷的这两天,他把殿里的宫女太监,还有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都赶出了明轩殿。这会儿,他挥挥手让那几个太医也退下了。
萧恒倒了一杯水端了过去,沈思远心思剔透,早就瞧出了这人的朦胧爱意,心里快乐上天了,就着他的手咕噜喝下那一杯水,末了手指还软绵绵地蹭了蹭那人的手背。“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没羞没躁的,十足的痞子样儿,萧恒心里咯噔一跳,连笑都不敢张得太大,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嗯,喜欢。”
喏,听来这么一话,沈思远抿嘴偷着乐。男人嘛,总有点虚荣心,更何况被这么一个灿若桃李的人喜欢上,真得大告天下才行。只是,这人怎么穿得这般怪异。
“你穿得都是啥啊?啰里啰嗦的。”沈思远四处张望一圈,“还有这里,这是哪儿啊?”
萧恒只是盯着那人看,许久的注视,眸子里的神色愈发复杂,他抿抿唇后开口道,“这里是咱们的家。”
“家?咱俩不会是一对儿吧。不得了不得了,可我是男的啊。”沈思远十分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你那么好看,一定是我先勾引了你。”
萧恒喉头滚动,喑哑着嗓子,声音十分低沉, “嗯,你先勾引的我。”
这么露骨的丢脸话自己说行,换到别人嘴里,全然变了个味儿,沈思远听得怪别扭的,他撇撇嘴,立马驳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能叫我勾引的你,你肯定也有那意思。对吧。”
正等着这人回答说“对”,萧恒却突然抱住了他,话音都带着颤抖的哭腔,“小远,别再吓我了。”
沈思远不自禁想起一句不知在哪里记下的话——“女人的泪都是水做的。”想到这话,他这会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推了一把萧恒,“你还别吓我呢!你是水做的啊。”沈思远把自己的胳膊递到那人跟前,“借你,擦擦。嗳,我这手腕上缠条白布做什么?”
“你不小心划伤了手腕。”萧恒眼色有些躲闪。
沈思远故意逗他, “哦。那你给我吹吹。”
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沈思远问的最多的就是咱俩是睡在一起的吗?你是上还是下?和谐吗?萧恒轻捏起他的耳垂,暧昧地凑过去,“小远,我在上边。”偏偏说这话时,口中的热气呼在了沈思远的脖颈间,他心痒难耐,眼里现出了几幅风情万种的画面……
后来,两人说好了话,萧恒想起了小鸡蛋,笑笑说,“我把你儿子带过来,你昏迷了两天,他眼睛红了两天。”
没一会儿,萧恒便牵着一个男娃子走了过来,可怜见的,眼睛肿成了核桃,睫毛又湿又长,每一根上面仿佛都沾了泪珠子。孩子抬头瞧见了沈思远,踉跄奔了过去,“爹爹——”被孩子的小胖胳膊猛然搂住,沈思远心里面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化开了,他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黄毛,这个动作无比熟稔,像是做过无数次,可现在却又什么也记不起来。
萧恒见他呆呆地看着孩子,嘴巴欲言又止,大概是不知如何称呼,“小鸡蛋,爹爹醒了,以后不许再哭了。”
原来是叫小鸡蛋,他冲萧恒眨眨眼睛,意思是说,谢谢你啊,聪明人!
“小鸡蛋,你管我叫爹。”沈思远指着萧恒,“那你管他叫什么啊?”
孩子眨眨眼睛咯咯直笑,脱了鞋爬上了罗汉床,偎在他爹里侧,“那你说叫什么?”
“我在想想吧。”
“哼!”孩子撅噘嘴,有点不开心了,“爹爹原来你也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他朝萧恒使使眼色。
但这回萧恒却不帮他了,只含笑着说,“他该管我叫什么,你自己去想。”
正说着话呢,不知不觉间,天也黑了,外面纱灯数点,明晃晃的,照进昏暗的内室。
晚上的时候,等孩子睡着了,沈思远低声问道,“喂,咱家应该还有别的屋子吧。咱俩要不换个地方睡觉?”刚才晚膳的时候,就连上菜的下人都是一群群的,沈思远忖度,这该是个大户之家,既是大户,那肯定有别的空屋子。
萧恒也没睡着,晚上趁兴总想做点什么,那人一提,自己也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下-体蹿火,“走,换间屋子。”
两人窸窣穿好衣物,走时吩咐守夜的太监看着点床上的孩子,萧恒领着沈思远去了他的翎羽殿,沿路碰到不少宫婢太监,一律皆垂头,而且这两个地方隔得路途太远,沈思远心里泛起嘀咕:这家到底是有多大啊?
“喂,瞧你吆五喝六的样子,还住这么大的地方,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呢!”
“我是。”
“你是什么?”
“皇帝老子。”
沈思远嘴巴足以塞下鸡蛋了,怎么他昏睡了一觉,醒来后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与他肌肤相亲的人,居然是皇帝。沈思远傻不楞的冒出一句,“那我岂不是皇后?”
皇帝皇后,沈思远在心里暗暗念了一遍,总觉得哪里奇怪,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越是冥神苦想,他的脑袋便跟针尖儿刺头一般疼。
萧恒止步扭头看着身侧的人,打趣问,“小远想当皇后了?”
“没有!我就是随便一说。”然后打哈哈蒙混过去了。
青沥的石板路,好似没了没尽的,两人走了许久,连时辰都快忘了……暗夜里,不知哪处地方传来阵阵清香,沈思远吸吸鼻子,“真香啊。我屋子里插了一瓶红梅,也是这种香,你瞧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