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萧恒下朝回来,明黄的床幔后面隐约躺着一人。下完朝他只觉得无比疲惫,实在没有多余的心神再去应对里面那人。于是,这火只能撒给翎羽殿的宫婢太监,这些奴才也很懂得察言观色,萧恒往那儿一站,那些人立马扑通跪地,连连磕头求饶,直呼皇上饶命。
萧恒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无聊赖地摩挲了几下,然后眯眼笑问,“饶命?饶什么命?”
这么一问,他们倒答不上来了。
“让朕来告诉你们,沈公子在床上躺了几个时辰,也不见你们上前去伺候?”萧恒上前把床幔掀开,“这人到现在还赤膊膊的,寒冬腊月,也不见你们给他添件衣裳?你们说,你们该不该死?”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五个奴才齐齐跪地,重重磕头。
沈思远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跪地的那些人,手指死死扣住手里的被褥,把它抵在脖颈间,挡住了萧恒所说的“赤膊膊”的风光。他听出了这人话里的羞辱,他的自尊被践踏数次,这一次甚至在宫人面前又一次毫无保留地被他踩在脚底下。沈思远终于承认,自己输了,他根本斗不过眼前的帝王。
萧恒用余光瞥了眼床角处瑟瑟发抖的人,心里淌过静缓流深的哀伤,“滚出去!”这话是冲着脚底下的五个奴才说的。
五人免于一死,踉踉跄跄地赶紧离开了翎羽殿。
“你也滚出去。”这话是冲着龙塌上的人说的。
沈思远没有动身,还是窝在床角,萧恒不再管他,去御案前看起书来,随便捡了一本桌上垒放的《史记》,大概翻了翻,两个时辰后到了午膳时间,那书也不过才翻了几页纸。
用过午膳,萧恒去梅园赏了会儿梅,腊梅已过了花季,凋谢成花泥了,梅花倒是开得正盛,整座园子里都是沁香扑鼻。萧恒命随从的张明全折了几枝,回去插瓶。园子里逛足一圈,半个时辰也过去了,萧恒无太大兴致,索性回去了。
等萧恒再次回到翎羽殿,早已过了未时,张明全把折来的梅花插-进了青瓷瓶中。沈思远还是缩在龙榻上,这回他只留下了蜷缩的背面,整个身子都用被褥盖住,只露出一个脑袋。久久无动静,连一丝被褥的波动都没有,萧恒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立刻奔上前去,把那人扒翻过面。
还好,眼睛还在眨,鼻子里还在呼出温热的气。
萧恒好气又好笑,像是对待一个无赖的孩子,“你老赖在朕这里做甚?朕说了,不会放了她。”
沈思远坐了起来,身上还是裹着那床被褥,“她是我的妹妹。”
“你妹妹可真多。”
沈思远垂下眸子,半晌才从嘴里憋出一话来,似乎极为痛苦,“你把她放了,我以后……都听你的。”
萧恒坐在床沿边,伸手捋来沈思远的一缕发,在食指上缠了几圈,然后还放在鼻间嗅嗅,做完了这一切动作,他才抬起头眼里满是蔑视,“朕是皇帝,天下人都得听朕的话。你现在把这当成救人的筹码,沈思远,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她是我的妹妹……”沈思远低下头,不停重复起这句话。
萧恒实在不忍心再看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沉声说,“把衣服穿上,回去。”
沈思远不应,萧恒彻底急了,把被褥从他死死扣住的五指上扯开,然后露出未着半缕的身子,还有那人身上昨夜遗留下的两三块青紫痕迹。
“我不走,她是我妹妹。”沈思远的手紧紧抓住里侧的床柱子。
两两争执,沈思远最后在萧恒胳膊上咬了一口,直接现出了血,然后害怕极了,抓起褥子又躲回了床角。方才的挣扎,还有风寒初愈的身子,再加上从昨晚起就未曾吃过饭,这会儿蔫巴样儿,手渐渐松了,直接靠在了床柱子上。
“她是我的妹妹……”有气无力地又开始无止尽地重复着。
“来人!来人!”
很快匆匆忙忙地进来三个太监。
“把他连被褥,扛出去。”
三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动手,刚才里面的动静他们都是听见的,这会儿三人皆低下头默不作声。
“怎么?朕的话已经不中用了?”
三人不敢不遵,心一横豁了出去,真把沈思远连带着裹在身上的褥子一道扛了起来。
最后一眼,沈思远睁着无神的眸子,看了负手而立的帝王一眼。依稀间,仿佛与多年前七里街的那一眼重合了。彼时少年,温润如玉。
沈思远被人扛在肩头,头仰着天,眼里氤氲起的泪珠又反流进了眼睛里,一滴也没落下。
大概,都怪那一眼吧。
宫里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忠远侯府,忠远侯知道沈清与沈思远的兄妹关系,心里焦急如焚,万一那人得罪了帝王,没准儿还会祸及到整个侯府。当下找来了自己儿子商量一下,两父子秉烛夜谈多时,也没谈出个头绪。
陈王谢回来时,已经夜深,沈清被他身上的寒气冻醒了,迷糊问,“父亲今晚找你是何事?”
“没……没什么,快睡吧,时候不早了。”可陈王谢到底还是孩子气,没忍住还是问了沈清,“你哥跟皇上是怎么……唉,算了,睡吧。”
“可是我哥出什么事儿呢?”
“没有的事儿,我就是随口一问。”
沈清性子拧巴起来也是不饶人,这会儿非但不睡,还耍起了脾气,陈王谢实在没招,就对她全说了,说是宫里来了个女刺客,皇上受伤了,沈思远好像认识那名刺客。就这些了,其余的,他也不甚清楚。
躺在床上,沈清想了许久,哥哥认识的女人,其实并不多,还是位刺伤皇帝的刺客,难道是……沈清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后来,夜里叫醒了已经睡着的夫君,央求他想办法明日带自己进宫,她想见见哥哥。
第二日,两人就进了宫,到白泽门时,被守门官拦下,沈清一再请求,说是自己进宫乃探望家兄。守门官谴人去通报了皇帝,后来得了信,说是放行。两人这才进了皇宫。
沈清大腹便便,还要遭这份罪,陈王谢心里委实难受,都怪昨夜自己多嘴,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也不知这事儿到底严不严重。于此,他更加惦念起了萧老五的好,要是她那哥哥当初随了萧老五,如今哪里有这些事?说来道去,还是怪那沈思远贪图荣华。
明轩殿里,沈思远正倚在软榻上,小鸡蛋静静坐在一旁,也不闹也不玩,难得的安静,眼睛圆鼓鼓地盯着他爹的侧脸看。
“哥——”
沈思远这才回过神,“小清。”
陈王谢搀扶着沈清坐在榻上,两人面对面,这才开始说起话。
“哥,我听阿谢说,宫里进了刺客,你还认得。”
“是花影。”
沈清昨夜已猜到,此刻并无多大讶然,“她来了,青愈哥呢?还有伯母?他们也都来了吗?”
一连问了多个问题,沈思远只有摇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花影现在人呢?”
这回沈思远还是在摇头。
沈清深知他哥已经被负疚搅了心神,现在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大概能用的办法,他哥肯定都用了,无果而返,所以才至如此失魂。沈清瞧着他哥,竟然笑了笑,有些事,那个人必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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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羽殿。
沈清如同昨日沈思远一般,现今也直杵杵地站在萧恒的御案前,与昨儿一样,萧恒始终没抬头。刚才,张明全进来说沈的妹妹请求一见,自己想也没想便让她进来了。
良久,萧恒搁下笔,抬头看向对面之人,“你跟你哥很像,脾气倔,都喜欢闷着不说话。你找朕什么事?”
“我哥坐过牢,你和韩之让走之后的事儿了,他的老师孙太医被你俩牵连,在牢里自杀了。那个女刺客不是别人,是孙太医的侄女。”沈清面无表情叙述着冰冷刺骨的话语。
萧恒霍然从御案前站了起来,双目盯着沈清,满眼皆是惊愕。
“逃难到幽州时,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我哥背着我四处找医馆,被人戳着指头嫌我俩身上脏。后来去了韩城,我哥在码头给人搬货,小鸡蛋也是那个时候捡来的。”话说到此,沈清一点情绪都没外露,很佩服自己,此时此刻这般冷静,“来北安时,我倆想过会碰到你跟韩之让……”
沈清失了冷静,言辞开始有些激动,“但我哥傻啊,我来了他肯定舍不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皇上,臣妇求您善待我的哥哥,他吃过很多苦。”沈清托着肚子,作势要下跪,萧恒赶紧拦住了她。
“你回去吧,朕……知道了。”
“冬至吃饺子,臣妇还记得。请皇上好好待我哥。”
沈清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懂得如何利用往事,这会儿,她便是故意旧事重提。让那点仅存的回忆,勾起萧恒的愧疚。
不过,算她多虑了。萧恒早已陷进悔恨的沼泽里,终将一生负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