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忠远侯府里来了位传旨的太监,说是皇上请小侯爷夫妇入宫一趟,两人问过这位公公,他也不知是何事。
甭管多小的事儿,但凡沾上帝王家,最是叫人心慌。夫妇二人简单换了身衣服,跟着公公一道往皇宫方向去。
两人坐上宫里的马车,驶向白泽门。好在道上的积雪消了,马蹄不至于打滑,达达一阵便到了地方。陈王谢搀扶沈清下来,五个多月的身子举止有些笨拙,弯腰哈背,都得有旁人帮衬着。
小太监把他们领去了明轩殿,殿里燃着冬令梅花香,正是这个时节特有的产物,连带着它的香气都有股新鲜的气味儿。还是小鸡蛋眼尖,立马瞧见了那两人,蹦蹦跳跳地奔过去,“姐姐!”
陈王谢赶忙双手箍住孩子,生怕他撞到沈清的肚子。
沈思远闻得动静,从内室出来,话语哽喉,只是笑笑。陈王谢把沈清扶坐上一旁的炕几,孩子也爬了上去,偎在沈清旁侧,十分乖巧。
“我还以为哥哥与五皇子去了别地。”
沈思远佯装不在意,话语里满是无所谓,“哦,后来想想这儿也挺好,不想折腾了。”
沈清抬眸,正巧看清了他哥眼里转瞬即逝的落寞,有些事,问了也说不清,倒不如装个糊涂人,于是只得捡来几个轻松点的话茬——其中说起了肚腹里的孩子,说是找算命先生算过了,那算命先生说这孩子生在四月里,以后是个有福气的人;还说起了最近从宁国来了一批舞姬,琦年玉貌正是芳华,腰身细软舞姿清扬,前阵子还被应召去了侯府,只是自己闺中养胎,无缘去观看。
“那还不简单,改日我让她们进宫来一趟,你过来瞧上一眼。”
沈清捂嘴说好。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言说的兴起,全然忘了时辰,唯独陈王谢始终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搭腔。到了午饭的点儿,直催着沈清回去。沈思远沉浸于短暂团聚的欢乐间,不曾注意到这人的异样,甚至还笑着说道,“急什么,你俩用过午膳再回去罢。”
“不麻烦了,您……歇着。小清,咱们快些走吧。”
泾渭甚是分明,沈思远有些尴尬,但他还想再与妹妹聚聚,“再呆会儿吧,马上到饭点了,吃过饭再回去吧。”
方才说话的兴头灭了,沈思远这会儿垂头不语,觉得说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后来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进了内室拉开抽屉摸索自己藏在里面的木盒子。
这边沈清也觉察出身侧人的反常,趁着他哥离开的当儿,问起了缘由,“阿谢,你今儿是怎么呢?哥也是好意,留我们吃顿饭,你作甚老拂他的意?”
“几月前,你哥不是要与萧老五一同走的吗?萧老五一去无音信,你哥怎么还留下了。”
“也许是临走前改了主意,我哥不是说了,他是不想折腾了。”
“荣华富贵摆在面前,他当然不想折腾。萧老五那么个随性自由的人,看来是入不了你哥的眼……”
“你瞎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高兴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然后就是哄女人的柔言蜜语。
两人之前的窃窃私语,沈思远还是听见了,他站在暗处像一个窃听者,不动声色听取一切,被别人当成贪图富贵之人,他这心里着实难受。站定了一会儿,他才换上伪面走了出去,脸上还能挂着笑。
沈思远把怀里捧着的木箱放在炕桌上,推到了沈清面前,“小清,这个小木箱你拿着。”
“这是什么?”
“你回去再打开。”
“小清,母亲说要与我们一道回去吃饭的。你忘啦。”陈王谢插来一嘴。
沈清脸上稍闪而过的愣神,沈思远看得真真切切,不过很快他便听到了他妹妹的托辞,“哥,今日怕是不能久呆了,母亲估计已在家中侯着,这个小木箱我拿回去了。”随后她八目光转向孩子,“小鸡蛋,好好听你爹的话,姐姐下次再来看你。”
木箱里装的都是些珠翠玉簪,全是宫里头上等的宝贝。萧恒老派人送来许多东西,让他随便挑,捡着喜欢的就留下。沈思远当然也不客气,字画锦帛拿了不少,后来连金银珠宝都来者不拒。萧恒老打趣他是个财迷,连女人的东西也不放过。沈思远只管用耳朵听,并不觉得害臊,拿来的首饰渐渐装满了整个木盒子。
他就想啊,妹妹有了这些,那些侯门贵府的人也不至于把她轻看了去。只是,她到底嫁人了,以夫为天,会为了替自己的夫君圆话,而对着他撒谎了。
日子太无聊了,人难免多想,想着想着,沈思远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困惑,这天底下除了一个捡来的孩子,仿佛已剩下他孤身一人。
那两人前脚刚走,萧恒便来了。他今日上朝前交代了宫里太监去侯府接那两人,下朝后去了御书房批了会儿折子,后来听那太监来通报,说是小侯爷夫妇已经离宫,萧恒这才坐上御辇去了明轩殿。
刚踏进殿中,就看见那人手里拿了一支墨绿色的珠花,上面还缀着银色的流苏,百无聊赖的模样,珠花成了他消遣的物什。
“想什么呢?”萧恒脱了鞋,直接坐到了沈思远身旁,展开右臂搂住了他,“这珠花有什么稀奇的?”
沈思远今日倒没有拒绝他的亲昵,甚至还主动跟萧恒说起话来,“你说,人有了家室后,从前……”话说一半,倏地顿住。
“从前什么?”
“没什么……”沈思远自嘲一笑,大概是疯了,居然差点跟这人交心起来。
可是萧恒多聪明一人,他差不多猜出这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萧恒故意把头凑过去,眯着媚人的桃花眼,“不开心了?女人嫁人了,自然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你果真是老了,说来说去都是老人家才会说的话。”
萧恒突然认真起来,把他搂得更紧,“小远,你现在是我们萧家的人了。”
沈思远避而不谈这些矫情的话,直接岔了开去,“听说最近北安来了一批舞姬,舞跳得灵动妖娆,改日能否让她们来宫里演出一趟,我想看看。”
说是自己想看,其实是想让沈清凑个热闹,不过萧恒却从这些话里无端生了醋味,“怎么,你最近迷上女人了。”
“兔儿脸,水蛇腰,哪个男人不迷?”
萧恒眯着眼,把手从沈思远的领口伸了进去,狠狠掐了一把,惹得那人大声直呼。萧恒却笑了,来了句,“口是心非!”
沈思远面露愠色,把萧恒的手从里面甩了出去,闷哼着也没憋出一句话。
“跟你闹着玩的,别板着脸呢!好,过几日我就让那些舞姬来宫里跳上一回,专门跳给小远看。”
“什么时候?”
“你定个日子,我让内侍官们去安排。”萧恒瞧沈思远面色柔了几分,脑袋一热在他脸颊上偷亲了一口,“这是回报。”
沈思远刚想发作,听得这话,也只能当吃了哑巴亏。
却说沈清夫妇俩到府后,径直回了西侧的小套院,沈清打开沈思远赠的小木箱,里面塞得满满的全是些精贵首饰。
“唉。”这一声叹,沈清是想起了与她哥相依为命的日子,如今物转星移,她哥还惦记着她呢,怎能不叫人伤怀。
陈王谢瞥了眼那里头的金银珠翠,也学着沈清叹了声气,沈清问他为何而叹?
他说,气闷。
沈清不信,再联想起今日在皇宫里这人的异样,再三追问下,陈王谢才肯说,他今日确实是在给沈思远脸色看,只是这气是为了萧衍而叹。沈清忙问他,为何。
夫妇二人夜半头靠头,窝在枕头上,说了一晚上贴心窝子的悄悄话。原来当初四人离别醉酒那次,萧衍似乎喝多了,一连跟陈王谢说了好多遍沈思远这人,说这人有时聪明,有时却又木讷,医术好却并不招摇,就是偶尔爱占点小便宜,还有,他呲牙傻笑的时候,萧衍说,世间再也找不到如此纯净之人。
这些话萧衍从头到尾含着笑说的,陈王谢知道这人约莫是陷进去了。
本来天高地远他倆自在潇洒去,可是,最后沈思远独却留了下来。甚至,还一度瞒着他与沈清。两人也是今日才知晓这事。
至此,陈王谢心里十分怨着沈,明明答应了别人要一道游历,最后关头,自己却临阵脱逃。可怜了萧老五!
“我哥不是那样的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见沈清急了,陈王谢好生哄着,“好了好了,我一说你就急,算了别人的事儿,咱也不想了,咱就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哄了好久,沈清才渐渐消气,夫妻俩又你侬我侬偎在一起,夜话家常,两人一同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