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明轩殿,萧恒把孩子身上的小袄子脱去,把他轻放在罗汉床里侧,小鸡蛋翻了个身顺手抱住他爹的胳膊,嘴里咂巴几下,睡得十分香甜。
萧恒瞧着这一大一小,恍惚间有了“家”的滋味,着实安稳踏实,随即俯身在沈思远的嘴唇上印上一吻。本欲蜻蜓点水,到了却爱不释手在他唇间碾转吻了多遍,探进去了舌头,渴望攫取里面滚热的甘甜,梦里人嘤咛了几声,浑然不知。见好就收,萧恒收回自己的小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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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四,在泰和殿举行了登基大典,新帝的冕服与冕冠还是这两日尚衣局连夜赶制出来的。冕板前圆后方,前后皆垂有珠帘。袍身上黑下红,金丝线绣织的龙纹图案缀其上,衣袍下摆是弯弯曲曲的线条,皆以水纹山纹镶边,取“一统山河”之意。
雪后初晴,光风霁月,卜官说是帝王气把这风霜雪雨都给消散了,至于这话是真言还是阿谀奉承,谁还去深究呢。总之,楚国江山这一日换了主人,父退子承。
泰和殿,萧恒迎着百官的目光步入殿中,拾阶而上地台,站在金銮座前睥睨群臣,司仪宣读太上皇诏书,话毕,萧恒自一侧太监托举的玉盘里接过传国玉玺,司仪再高呼,“跪——”尾音拖得悠远绵长。群臣跪地行三跪九叩礼,众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奏丹陛大乐。
萧恒一一扫过百官谨慎收敛的表情,脑海里闪过万千画卷——少时深陷他国孤立无援的自己,还有亦师亦友的慕容迁,这辈子除了小远,他最愧对的就是这位泉下亡魂,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小远码头搬货的景儿,非亲眼所见,却在心里尤其刻骨。
他萧恒短短二十五载的人生,经历过死别,也捱过生离之苦,到头来,好在那人还在。今日醒时,自己本想叫醒那人,但看他依旧酣然,止住了这个念头。
礼毕,群臣离殿。秦川不忘提醒萧恒,“皇上,今儿康王告病,不曾来。”
他说的是“康王”,而非“四爷”,这微小的区别,萧恒当下就注意到了,不得不说,秦川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最关键的是,懂得看人脸色。这次逼宫,也足以见证了他的衷心。也正是因了这一次,萧恒才对这人彻底放下戒备。
“知道了。”萧恒沉吟一番,“他这病来得蹊跷啊。”
晨钟撞响,轰隆声传到了明轩殿,彼时沈思远正在给孩子穿夹袄,孩子问,什么声音。沈思远沉默着没说话。那是一道威严庄重的大礼钟声,自此,萧恒身上无形中多了一把权利枷锁,用来紧紧束缚住他。
小鸡蛋又嘀咕说起前几日萧恒带他去浮露宫沐浴的事儿,磕磕巴巴也说不清楚,后来往床上一趴,四肢开始胡乱动弹,“你看,他还教我凫水呢,那洗澡的地方可大呢!”末了,还加了句,“爹爹,咱们住在这里吧,以后让他也带你去凫水。”
这孩子心思早慧,他虽不更事,但也知道沈思远的去留之意,只是大人世界里的情仇恩怨,他丝毫不知晓,只是觉着这地儿大,吃得好。
“不住这里,住哪里?”萧恒说的对,哪里都是他的天下,哪怕深山老林,他也总有法子找到你。
“那爹爹你是同意了!”小鸡蛋手舞足蹈开始在床上蹦起来,边跳边喊,“我要住这里咯!我要住这里咯!”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萧恒的声音悠然传来,沈思远回看,这人已走进内室了,顺手摘下冕冠仍在一旁的木桌上,然后直接坐在了床沿边,眉目含笑地盯着这一大一小。不知怎的,沈思远突然想起萧恒曾经的无奈之言——“我都被你磨老了”,他现在可不就老了嘛。曾经的凌厉早已窥不见,身上只剩下老年风霜般的祥和,与他的年纪实在不符。
“你笑什么?”
“笑你老了。”
这话把萧恒逗笑了,他握住沈思远的手,“小远,你看我都老了,咱俩不闹了好不好?”话语里软绵绵的,倒有几分南国的腔调,只是这话里多少掺杂了些许哀求的意思,沈思远明明白白地听出来了,这人在卖惨装可怜,想借自己的话浑水摸鱼把自己给糊弄过去。
萧恒没有等来沈思远的回话,他直接起了旁的话头,“小远,过几日我让陈家的小侯爷带你妹妹过来一趟,你俩好好说说话。你看,你妹妹也在北安,你怎么之前还想往别处去?”
“往别处去?”沈思远嗤笑,“拜你所赐,我最后哪儿也没去了。”
“算了,不提了。”萧恒讪讪地收回话。
“午膳不用等我了,我出宫一趟。”萧恒最后看看身侧的人,叹声气无可奈何。
小鸡蛋算是看出了两个大人间的不愉快,俨然成了一个“叛徒”,这会儿对着萧恒亲昵起来,把刚才跟他爹说的话通通告诉了来人。孩子也是有目的的,他还盼着萧恒再教他凫水。
并未多作滞留,萧恒离开明轩殿,叫来秦川准备一道去康王府。
天气虽放晴,可这道上的积雪未消,车轱辘陷在雪地里,行走极为艰难,萧恒索性跳下马车,走着去了康王府。
“皇上,让侍卫几个跟着吧。”
“不必,你跟着就行。朕这个四哥最好面子,他可背不起这弑君的骂名。”
秦川心下忐忑,却也拗不过皇上,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皇上费这么大劲去趟康王府,怕不是兄弟探病这么简单。
很快便到了康王府,萧恒直接进了里去,家仆刚想去通报,萧恒叫住了他,“领朕去你家王爷卧房。”
家仆诚惶诚恐,领着他们进去了。
推开门,满屋子里都是一股药香味,萧恒环顾一圈,却见北边的纸窗户还开着,“四哥。”
突然间,帘帐掀开,萧乾慌张地跪地行礼,说话间还伴了几声咳嗽,只是这面色并无病态的虚色。萧恒走到北边关上窗户,“四哥病着,还是别吹这腊月里的风,对身子不好。”
“是是,皇上说得是,微臣谢过皇上关怀。”
“四哥与朕不必这般客套,倒显得生分了。”
萧乾依然假笑着,“不知皇上今儿来,是为何事?”
“听秦川说你病了,朕挂念得紧,索性就来四哥府上看看。”
“谢皇上厚爱。”
时间在虚与委蛇间慢慢流逝,不知哪里传来的药罐子味,此刻越来越浓,萧恒鼻腔间全然充斥了这股味儿,眸间稍闪而过的异色,蓦地开口说道,“在宁国时,每次都是秦川将四哥的密信传递给我,我与他通常都会约在酒馆或茶馆里,秦川每说一句,我对楚国更加思念一分。还有那些药,也是四哥悄悄托秦川交到我手上的,这些我都记得。”
“那时候,微臣绝没料到您会当了帝王。”
萧恒睇视一眼,“听说那个苗疆的老头子死了,不知他制好的□□解药可还在?”
“人都死了,早就扔了。”
他今日来时尚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若是那些东西还在,还可以依着它的药引子制出解药,有根可寻总比凭空猜想来得强。
“扔了。”萧恒重复一句,脸色瞬间变了,然后抚了抚手里的玉扳指,“四哥这病,该找处暖和的地方养着,朕觉着郴州不错,四哥过几日就收拾收拾去那里吧。”
郴州在楚国边境,十年里多有九年灾荒,且那里民风未开化,算是实实在在的蛮夷之地。萧恒知道把这人留在北安,无异于是给自己招祸,萧乾的野心绝不仅仅满足于一个王爷之位,把他谴到远处去,再凶猛的老虎也没地儿发威。
见萧乾没应旨,萧恒继续说道,“对了,母妃要是愿意一道去,朕也允了。”
“果然,帝王家的孩子都是狠角色,我从前还以为我的六弟是个温顺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这帝位,你不该动他!”
他是谁?那个宁国太医?萧乾满腹怒气无从发泄,手臂一扫,桌上摆放的杯子盘子皆哐啷坠地,碎瓷片里,洒落了胀浮的茶叶和一地零嘴点心。
萧恒回了宫,直接奔到了明轩殿,把沈思远一把搂住,埋头在脖颈处,却是一句话不说。最后,还是沈思远硬把他推开,这人才收回神,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已过午时,那父子俩早就用过午膳了,于是他吩咐宫女简单弄来些吃食。宫女虽领命,可皇帝的午膳哪里敢怠慢。说是简单,最后还是摆了一桌。
小鸡蛋中午吃撑了,沈思远不准他睡,让他自个儿在殿里多晃动晃动,也好消消食。他见着萧恒在吃,就够着坐到凳子上,眼睛巴巴地盯着人看。
“你看什么?”
孩子奶声奶气地问了句—— “你是不是喜欢我爹?”
萧恒笑笑,搁下了碗筷,“你很聪明。”
“哼,我早就看出来了。”说完,小鸡蛋跳下凳子撒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