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宫廷盛筵。皇帝、宫妃们,还有众位皇子公主皆会到场,其实也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家宴。皇帝子嗣并不多,除去已殁的大皇子,膝下也就剩五子三女。
萧恒披上斗篷,准备去皇宫,临走前,还是绕道去了西边。府内纱灯数点,朦胧的光亮缀在寒冷的夜晚,灯火通明,真应了节日的热闹气氛。一窗之隔,萧恒透过薄浅的窗纸往里窥去,里面只看得见隐约的人影,然后便是孩子的咯咯笑声。萧恒似被这笑声感染了,嘴角浮起不自禁的笑,正欲离开时,突然闻得那人的声音——
“儿子,过完年你几岁了?”
“五岁……不对,过完年我六岁了。”
“六岁该送你去上学了。咱不玩了,快过来吃饭。”
其余的话萧恒没再听了,静好岁月就该是如此吧。除夕夜的家长里短,烧得正旺的火炉,还有一桌的暖身酒菜,当然,最重要的是家人在侧。萧恒此刻只想着,今晚的宫宴早些结束吧,他想回家陪陪这倆父子。
萧恒刚离了府,杨瀚后脚便来了。
“咚咚咚——”轻叩门扉的声音突然而至。
沈思远起身开门,有些意外。沈思远对面前人并无多深的印象,只知他是这府上的侍卫,貌似还是个头儿,再然后就是很久之前,他帮过自己一次。
“什么事?”
“沈公子,王爷交代属下这会儿带您进宫。”
几乎没有任何思虑,沈思远脱口问出,“你怎知我姓沈?”
“是……是王爷说的。”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沈思远便看出了蹊跷,按照萧恒的脾性,断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姓氏,不然自己进府的当天,他便对下人们说了;而且,萧恒前脚刚走,这人恰好就来了,怎会这般巧?
“你们王爷可有说,进宫所为何事?”
“王爷说,今晚是宫宴,想带您过去瞧瞧热闹,顺道再带您过去见见他的母妃。”
带自己去见他母妃?除非萧恒疯了。那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万事开头都要算计一遍,怎么会犯下这种蠢。想到此,沈思远也知眼前人实非善类,方才口述之话恐怕皆是诳语,本想着三言两语打发走,却不想被面前人猜中了心思,软的不行,直接来硬的——
“沈公子,咱们快走吧。”杨瀚目光扫向屋子里,笑得意味深长,“那是您的儿子吧,长得可真富态。”
沈思远狠狠瞥了眼对面人,然后才转过身子,走到了孩子跟前,“小鸡蛋,爹要出去一趟,你在家跟着姐姐们玩。”
孩子光顾着吃,直直点头。沈思远叹口气,揉揉孩子的小细发,然后跟着杨瀚出去了。
坐上马车,从罗门街一直到了白泽门,杨瀚递上腰牌,守门官仔细查看后,才放他们通行。
萧乾安排的人早已在太昌门外候着,杨瀚扯拉着沈思远下了马车,与那些人低声窃语一阵,大概是静待命令,这会儿也无所动作,只押着沈思远在此门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就有掌事太监急匆匆赶来,说是要宣宁国人沈思远进殿。
意料之中,沈思远随那位老太监往里走。整件事他在脑子里稍稍过了一遍,自己的宁国人身份被人告知给了楚国皇帝,且自己一直住在南平王府,萧恒也脱不了干系,那些人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对付萧恒,自己不过是一块板砖。
出来的急,身上的衣服过于单薄了,方才又在冷天里站了许久,沈思远这会儿只觉得冷。过了几道门,拐了不少弯,终于到了一处宫殿。殿内花团锦簇,莺歌燕舞,放眼看去,都是华丽之色,人华丽,布置也华丽。两侧是坐席,每人身前都搁置一块长条木几,上面是各式各样的菜肴美酒。沈思远迎着众人的目光向前,在殿中央跪了下来,“草民参见皇上。”
“抬起头来。”
沈思远心里还是畏惧的,颤巍巍地抬起头。余光不小心瞥到了左侧的萧恒。
“你一个宁国人,怎么还住在了王府里?”皇帝把眼光抛向殿下左侧的萧恒,“老六,你倒是说说看,你府上怎么还住了个宁国人!”
帝王的威严,顿时殿下一片寂静,连鼓乐的余音也瞬间消散。
本来宁国战败,归附楚国,宁楚自是一家。只是当今圣上有一块心病,鲜有人知,早年他还是一位皇子的时候,宁国来了一位妖女,专门魅惑圣心,皇帝日日缠绵床榻,春纵春游。有一日,他实在耐不住好奇,偷偷去后宫瞧上了一眼,他趴在他父皇寝宫的门外,看见那女的在对镜吐蛇信子,当即吓破胆,卧床了整整半月。自那之后,宁国人在他眼里等同于妖。打小形成的观念,很难去改变。至于当时是眼花,还是出了别的差错,那就不重要了。因了这层原因,他对这个从宁国归来的儿子,也存了半分忌惮。
萧恒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面色凝重,不发一言。
“朕看你是在宁地呆久了,被同化了!”
一旁的冯贵妃赶紧给皇帝拍背顺气,“皇上您先别气,这老六还没开口说了,万一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呢。”
良久,萧恒终于开口,“儿臣在宁为质子时,这位沈太医多次救过儿臣,现在他落难至此,儿臣自当给他一席避风之地。”
谁知,这话一出,皇帝更是气急,直言南宁王窝藏细作,欺君罔上。
“逆子!来人,把这个细作给朕拿下!”
所有人皆是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萧乾心中暗喜,惬意观戏。此时,萧恒一反常态,平常的冷静睿智荡然无存,这会儿离座走到中央,拼死挡在沈思远前面,“父皇,他不是细作,若不是他,儿臣早就死在宁国了。”
而后,这人侧头对身后人言说,“小远,别怕。”
离得太近,沈思远嗅到了萧恒身上的香味,不再是馥郁浓香,又换回了以前的淡淡兰花香。大殿之中,人们或玩味、或细究的眼神,此刻都成了幻影,沈思远犹如飘在云间,觉得太不真实。所有的一切都虚了,只听见皇上最后的发声——
“把他二人关进明轩殿。”
王爷彻夜不归,沈思远无故失踪,秦川略感不妙,只是他现下还拿不定主意,于是只得找来王府幕僚——王义与江怀瑜。这二人也算得上王爷心腹,虽跟随时间不长,但宁陈二国之役,两人都曾立过大功。
这两人的府邸离罗门街不远,秦川先去见了王义,然后两人再一同去找了江怀瑜。三人就在江府把整件事仔细盘转了一番。
“王爷彻夜未归,宫里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王义是一员武将,性子彪悍,想也没想直截说道,“兴许咱们王爷是喝大了,留宿在宫。”
江怀瑜不敢苟同,眸色暗沉,“你何时见过王爷宿醉?更何况是千双眼睛盯着的皇宫。”
这么一说,三人神色一凛,直觉脊背发凉。
“如今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秦川低声,“现在咱们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若真是功高盖主,皇上想趁着新年,来一出杀鸡儆猴?那咱们就得替王爷做好万全的准备。王爷手里还有多少兵?”
“城里可调动的只有四千人,其余都不在北安。”
王义大声吆喝,“那还等什么!赶紧把那些兵都调回来。”
“一去一回,少则也得半月,远水根本解不了近火。”
秦川略略沉吟,“你们觉着欧阳平芜怎么样?出兵宁国的时候,王爷曾经救过他一命,就不知这人知不知感恩了。他手里头有六千精兵,数量虽不多,可都是经过严苛训练,上过战场的,比起那些羽林军,厉害多了。”
“你的意思是,把他争取过来?”江怀瑜却表示怀疑,“这恐怕有点难,欧阳这人过于忠孝,如今皇上尚在,他自然不会倾向咱们王府,卯不准还会直接败露行迹,我倒是有个人选,可以试试。”
秦、王二人异口同声,“谁?”
“不过话说在前面,这都是防患然未然,若是王爷安然无恙回来了,这件事你我三人烂在肚子里。”
见他们两人都点头,江怀瑜才继续说道,“我与守门禁军统领薛岑是同乡,这个人倒是可以游说一下。你们想想看,如果守住白泽门,外面进不来,皇宫里头无论何种乱况,那就都能掌控了。我马上就去找他,探探昨夜是个什么情况。但愿是咱们多虑了。”
三人商讨完,遂决定分头行事——江怀瑜去找薛岑,王义回王府等消息,秦川略略思量,还是决定去问问韩之让的意思。
旧历年,这三人丝毫感受不到节日的欢快,只有渐渐沉重的心情。街巷里的欢声笑语,更衬出内心未知的惶恐。
秦川当即就去找了韩之让,这人有几分才,也许会想出什么更好的点子。只是,如今相见总免不了尴尬。连秦川都知晓,王爷在韩之让这事上过于意气用事了,好歹也跟他一起打过仗,况且在宁国时,韩就一直跟随着。现今,为了一个男人,给这人安排了个清闲差事,打发走了。两人在韩之让家中饮了些酒。
“如今王爷有难,当然也只是猜测,我拿不定主意,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韩之让又喝下一杯,“怎么回事?”
“昨夜宫宴,王爷一夜未回,沈思远也不见了。”
“你这是怀疑什么?”
“你知道的,圣上最忌讳通敌勾结,我怕的是沈思远身份暴露了,两人被困在宫里。”
韩之让不屑笑笑,“你问我,我能有什么法子?我如今就是个芝麻闲官,你们王府里的事儿,问我作甚?”
秦川无奈叹气,一叹王爷糊涂,迷恋宁人;二叹昔日友人,如今陌路;三叹世事无常,生死有命。
后来实在没招,秦川只得搬出沈清来,“你与他妹妹也算夫妻一场,那沈思远好歹曾经也是你的小舅子。”
韩之让觑起眼,自嘲一笑,“她都已经嫁人了。罢了,就当还她的……”
随后韩之让把如今的情形给秦川简略分析一遍——北安城并无多少兵力,南平王、康王、二皇子、欧阳将军、还有宫内禁军。这其间,几敌几友,需要分辨清楚。
“对,怀瑜的意思是,游说禁军,守住白泽门。”秦川附和。
“还有一处关键的,防住康王跟欧阳,二皇子性子寡淡,估计不会掺和进来。到时候,康王跟欧阳联合,他们手上可是有足足一万人。”
“怎么防?”
“擒贼先擒王,砍下他们将领的头颅,军心必然大乱。”见秦川似有迟疑,韩之让继续说道,“成大事,总得流点血。”
却说萧恒和沈思远依然困在皇宫,两人在明轩殿困了一夜。沈思远倒不觉得大难临头,大概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无所畏惧,合眼在太师椅上偎了整夜。萧恒则在殿中想了一夜,现在的境况不啻于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皇上与他也没多大的骨肉情,只要有心之人稍稍吹吹风,自己命丧黄泉也说不定。
“你其实可以撇的干干净净。”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萧恒的沉思,他看向椅子上坐着的人,神色晦暗,终是一句话都没说。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萧恒走了过来,双手撑在椅子两侧,目光灼灼,“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不知名的沉默。面前人的满不在乎到底还是刺伤了萧恒的眼,于是报复似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唇上的痛觉终于让沈思远有了知觉,他狠狠推了一把萧恒,奈何那人的手死死把在两侧,半点动弹的迹象都没有。
萧恒的双眸盯着自己刚才的杰作,那上面的牙印一点点消失,“疼吗?”伸手柔搓上沈思远的下唇,一点一点,极尽爱抚。
“小远,这一次如果脱险了,咱俩以后就好好的。”
“你能起开吗?”
萧恒收回手,指尖蹭了下沈思远的脸颊,“无心无肺啊。”然后站起身。
当下的处境,明轩殿是出不去了,门外皆是皇上的人,想派人通风报信几乎是不可能。萧恒一直相信人定胜天,但眼下这出危局也只能全靠天意了。
“啊切——”突然的喷嚏,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萧恒走了过去,蹲下身子,直接握住了沈思远的手,“冷吗?怎么还打喷嚏呢?”
沈思远不喜欢这人的过分亲密,抽回手,语带讥讽,“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思管我冷不冷?”
这话偏偏被萧恒听成了打情骂俏之言,这会儿心里偷着乐,也终于明白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一说法,于是接下他的话头,“小远,如果咱们都没死成,咱俩就和解,好不好?”
等了许久,也等不来那人的回应,“唉。”萧恒喟叹一声,然后似宠似恼,“被你磨的,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