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远回到小鸡蛋的卧房,孩子正坐在团凳上吃着桌上摆放的点心。奔波了一天,孩子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嘴边都是桃酥渣儿。
“吱呀——”门关合上,沈思远坐在了小鸡蛋旁边,伸手揉揉孩子的黄毛碎发,落日残灰从窗棂间透进来,泄在了榆木桌上,恍惚的光影,成了沈思远目下难以看破的来路。
“爹爹,你也吃。”小鸡蛋捏了一块栗子饼,递到沈思远跟前。
沈思远温和笑笑,摇摇头,“爹爹不饿,你吃。”
走了一天的路,又受了寒气,沈思远这会儿只觉得脑袋发胀,昏昏欲睡。一摸额头,有些烫,遂躺上床,蒙上被褥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四周昏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孩子乖巧地睡在一旁。
沈思远只觉口干舌燥,下床倒了杯水,咕噜喝下,推开门进了院子里。
冷月挂在苍穹,院中无风,只站立了片刻,沈思远瑟缩间便感到阵阵凉意。于是不再观月,提脚进了屋。
一连数十天,萧恒都没有再叫来沈思远,东厢房里只有丫鬟婢女来回的身影,偶尔秦川会过来一看,再有就是御医过来换药。日子沉静得可怕,两人各自过着自己的安稳人生。
沈思远闲来无事开始教孩子读书习字,可他那点古文墨水,实在是误人子弟,还是得请个正规的教书先生来才好。只是这样总得请示那人,难免又与之照面,这请教书先生的想法暂且就搁置了。
渐入寒冬,屋子里都给添了火炉和手炉,被褥也给换成厚实些的。父子俩的过冬衣物一早就有人准备好,放置在了橱柜里。小鸡蛋脸红扑扑的,肉还多,穿上厚厚的小夹袄,活像个福娃娃。
这两个月,孩子学来学去,就会背一两句诗,再让他多学点,就开始直嚷着脑袋疼,然后抓起一把核桃丢在炭盆里烤,“噼里啪啦”的焦灼声,烤熟了却也不吃,撇撇嘴又玩起手里的木制小马车。沈思远拗不过他,也不再管他,自己躺在矮榻上看起书来。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府里下人送来一袭白色斗篷,领口一圈是雪白的软毛,只听得送衣之人说——“这是王爷特地吩咐给公子做的,王爷还说,那领口是狐狸毛,不是兔子的边角毛。”
这算什么,变着法儿的让他忆起过去?沈思远收下那斗篷,压了箱底,从未穿过一次。
一晃到了冬至,王府里大为操办了一番。提前好几天,那些要用的食材,府里下人就已从外面采购好了,也不知派了多少家仆,都是一车一车地往府里运。鸡鸭鱼肉不必说,像什么稀罕的野味,平时吃不齐全,过节了都有。只等着冬至一到,烹牛宰羊,该和面的和面,该包饺子的包饺子,该磨豆的磨豆……
午饭的时候,父子俩尚还是在卧房里用的。不过是个小节而已,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沈思远心思不在此,还在为着孩子不爱读书的事儿苦恼着呢。
不过到了晚饭时候,来了一个丫鬟,说是王爷请他们过去一同用膳。
沈思远一口答应了,半点拒绝之意都没有。因为自己也知道,两个多月的不扰,已是那人的极限。何况今天是冬至。
用膳的地方在萧恒的东厢房,铜制的狮形香炉里点了龙脑香,香气馥郁,不似他以往钟爱的兰花香。萧恒已经端坐在桌前,听得脚步声,抬首看了父子俩一眼,然后挥手让婢女退下。
“坐吧。”
桌上菜式并不多,都是些家常便饭,还有一大盘饺子,看不出是什么馅儿。本来已摆了一桌丰盛之筵,后来萧恒让人给撤了,想来想去,还是换回了寻常菜肴。一来是怕那人当他是好享乐的纨绔之徒,二来今日这餐别有深意。
“这段时日在养伤,也没空去看你。”这当然是萧恒的谎话,从东面到西面能有几步道,不过是无法面对这人罢了。
见沈思远没有答话,萧恒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倒是小鸡蛋还记着这人流血的事儿,随口奶声奶气问了句,“你身上还流血吗?”
“小鸡蛋,不许胡说!”沈思远严肃呵斥,孩子嘟嘟嘴,耸拉着脑袋。
萧恒刚想借孩子的口,说说自己身上的伤,好吸引下身侧人的注意,却见沈思远是这种反应,当即也没再说话。
“我到今天还记得,前年在你家吃饺子。”萧恒眼神稀迷,忆起过去,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柔,“那也是我在南邺第一次冬至吃上饺子。”
“我不记得了。”
萧恒神色略略变了,不过只一瞬,又换回了方才的柔意,“今年你我都在,就差个你妹妹了,我让府里人做了些以前我在你家常吃的菜……小远,你若是想念沈清,过几日,我带你去忠远侯府看看她,你们两兄妹也好说说话。”
一提到沈清,沈思远就想到那日辞行的情景,他妹妹恐怕到现在还以为他离了北安,随萧衍云游四海去了。妹妹过上了舒心的日子,他又何必登门去给她添堵。
见沈思远没有说话,萧恒只得另起话茬,夹了一块饺子丢进了沈思远碗里,“尝尝,是驴肉白菜馅儿的。”
萧恒也给小鸡蛋夹了一块,孩子吃得极香。
饭后清茶去脂,茶香四溢,一打开杯盖,居然是一朵完好无损的腊梅花,茶面上还浮着几根细长的茶叶子。腊梅的清香盖住了陈茶的醇厚,两者混合,口感绝佳。
“正是隆冬,没有新鲜的春茶,让府里人折了刚开花的腊梅,不想,味道还不错。”
“爹爹,我困了。”孩子搭下眼皮,一副恹恹欲睡的困态。
还没等沈思远起身,萧恒随即吩咐下人把孩子给抱走了。
屋内的炭火,温热如春,除了木炭滋滋的火烤声,再无旁的声音。萧恒一开始还试着挑了几句话来说,可沈思远只顾喝着杯里的茶,并不搭腔,到最后,索性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
“我回去了。”
萧恒立即起身,挡住了他的去路,目光里是无法言说的心事,“小远,陪我坐一会儿,今儿过节呢。”说完,手轻轻触上对方的手。
小小动作,却被沈思远一把甩开,避如蛇蝎。
“嘶——”大概是牵动了伤口,萧恒不自觉地抚摸上自己的左肩,眉头微蹙。
伤虽不致命,但伤在筋骨,且这辈子都会如影随形,若逢阴雨天气,肩头会如万千虫蚁撕咬,钻心锥骨的疼。
这是自己的报应,萧恒认了。若能解了小远身上的毒,他愿意自己身上百倍、千倍的疼。
“你伤还没好?”
“不碍事。”萧恒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眼前人,霍然间反应过来,小远方才是在关心他吗?
萧恒见沈思远久不动身,上前展臂抱住他,声音喑哑,“小远,别动,让我搂一会儿。我送你的那件斗篷,怎么没穿?”
沈思远似乎极累,也不想奋力扯开这人,只说,“萧恒,咱倆这样有意思吗?”
萧恒终是垂下手,任由沈思远离去,良久,他才喃喃自语,“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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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王府。
“都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那人姓沈,是齐国的一个太医。两个多月前,那人趁着南平王受伤,大概是想跑,不过后来又被捉了回来。”
“我这个六弟对他还真是稀罕。”萧乾唇角勾笑,“不日就是宫宴,你把那人弄进宫里来,就说……发现了齐国细作,求圣上处置。”
“是。”杨瀚微微思量,稍有迟疑,“王爷……那人若是不从呢?”
萧乾脸色一沉,“你一个王府的侍卫统领,难不成还降不住一个太医?”
“是。”
杨瀚心里却想着,这若是一次扳倒南平王,那还好说,要是扳不倒,那遭殃的可不就是自己。从康王府里走出来,杨瀚双腿都发虚,只祈求一招击要害,萧恒彻底失势。再然后,他拿了钱,赶紧回乡去,升官发财是不敢肖想了,唯求保命。
萧乾走过内室,拿起摆放在墙壁暗格里的一块锦盒,这是他让工匠特地打造的,深黑色的紫檀木,上面是凸起的交错纹案——这是准备用来盛放兵符的。闲散王爷做够了,只有把兵符实实在在攥在手心,心里才能踏实。
他将所有机会都压在这一次,势必让他这个六弟失了父皇的信任,再夺了他手里的兵符。一想到那一日的到来,萧乾不觉心痒难耐,按不住那份唾手可得的狂喜。
父皇酒后失德产下的孽子,凭什么与他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