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怀瑜找来同乡薛岑,本意询问萧恒之事,却听得薛岑说起府里侍卫杨瀚拿着康王府的腰牌,带了一个男子进宫。男子形容相貌,听他描述,江怀瑜笃定那就是沈思远。心中陡然一惊,面对即将而来的激战,又是喜,又是忧。
却是喜大过忧。
江薛二人约在春晖路的一家酒馆,言谈间多饮了些酒,两人都有些微醉意。平时谨言慎行,长久约束着,这会儿见着同乡,薛岑难免倒些平常不敢说的苦水。
原来,这人在京为官也快十年,却一直不温不火,七品小官,拿点微薄奉禄。男儿家总有抱负,只是时运不济,总得不来升迁的机会。
“唉,江兄,你是不知道,年前家里老母来信,说要过来。”薛岑一连又饮了两杯,苦笑着,“乡里人都以为我在京当着大官,呵,现在家里买点猪肉,我婆娘都得精打细算,可叹啊,十年光阴到头来,我薛岑依旧过着这潦倒的日子!”
“时势造英雄,薛兄就是缺了一份机会。”
“时势?我怕是要等到下辈子。”
江怀瑜觉着时机来了,一杯酒咕噜入腹,“薛兄可知,英雄也能造就时势?”
“这话何意?”
“你方才说昨夜南平王入宫,只见去迹,不见归返。薛兄,我问你,如果提上脑袋放手一干,能博个万古功名,你可愿意?”
薛岑听懂了对面人话里之意,面色俱变,四处张望一圈,压低声音才开口,“这是造反啊。”
“薛兄怕了?我家王爷,在宁十年卧薪尝胆,回来后马不停歇南征北战,凭什么这个储君之位他做不得?再者说,王爷宅心仁厚,善待下属,这事薛兄若是助王爷成了,他日必然荣华富贵永不衰减。”
“你容我想想……”
大约一刻钟后,薛岑终于给了答复——愿博一把。江怀瑜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两人商议部署,约定今晚动手。由薛岑守住白泽门,接应王府兵卒进宫。
忙完这茬,江怀瑜赶紧回了王府,告知了王义与秦川,王爷确实被困于宫。至此,三人原先的猜测落实,盘桓的计划付诸实施——江怀瑜去布置今晚动身的兵马,秦、王二人分头去欧阳将军府和康王府,干掉府兵统领。
正值冬季,天黑得早,约莫酉时三刻,天已如稠墨一般。
沈思远自昨夜感染风寒,白日头越发昏沉,倚在太师椅上半睡半醒,脸颊坨红。萧恒初初只当这人不愿与之说话,也就静呆旁侧思量现下处境,直到午时来人送饭,萧恒才觉察出了这人的异样。
“小远。”唤了两声无人应,萧恒以面相抵,两人额头轻轻贴上,才惊觉这人在发热。
萧恒赶紧走到门口,让内侍去传御医,却被委婉拒绝,说是皇上的意思,任何人不得进来。
处境堪忧,竟连累那人也一同遭这份罪。萧恒把沈思远抱到了内室的软榻上,给他身上盖了厚厚一层被褥,自己坐在旁边守着,偶尔替他捋捋发丝,偶尔怔神怪自己无能。
已是混沌之态,沈思远迷糊间依旧摆脱不了那个噩梦,睡梦中痛苦挣扎,清俊的脸拧成一团,不停说着呓语,“老师我没有……我没有……”然后眼角湿润一片,清泪流到发间。
此刻的萧恒却连伸手拭泪也不敢,他像看到了可怕的东西,突然起身远之,而后眼神发愣直直盯着那人的眼角。看得久了,眼睛开始酸涩,然后竟也掉下来几滴泪珠子。
他想逃避,又想面对,两种心境相撞,心里开始晕染开一大块斑驳沧桑的疼痛。疼惜之痛,悔恨之痛,无论哪种,宣德十四年,他确确实实只顾前程抛下了这人。缺失的整整一年,他的小远也成了个有故事的人。
沈思远眼睛里的泪怎么也流不尽,缓缓潺潺落进发丝里,萧恒跪立在侧,“若逃过这劫,后半生萧萧都听小远的……”然后萧恒嘴唇轻轻附上沈思远的眼角,一点点舐尽未干的泪痕,“苦的。”
没多久,萧恒即听得殿外乱糟糟的动静,内侍宫女慌忙奔走,看守的禁军也都离了位置,然后一支穿云箭划破冬日夜空。萧恒抬头看向那一处短暂的流光,心中大喜。
“六爷。”是秦川,身着铠甲领着一队人,手上还提溜着杨瀚。
“跪下!”秦川双手抱拳行礼,然后指着跪伏之人,“沈太医昨夜就是被他弄进皇宫的,是……四爷的意思。”
“我的好四哥,算计我还不成,还把小远搭进去。”萧恒倏然觑起眼,那里面全是狠戾之色,“沈思远在里头,你带几个人护住他。”
“是。属下擅作主张,杀了欧阳平芜和康王府里的张棣,日后再向六爷请罪!”
“现在什么状况?”
“皇宫里现在都是我们的人,包括羽林军,王义带着一千人守在白泽门,门楼上挂着欧阳和张的头颅,如今赌的就是他们的士心,倘若士心不稳,不战而胜;倘若他们并无顾忌,咱们就输了,欧阳府跟康王府大约有一万精兵……”说到此,秦川脸上并无恐慌,大约破罐破摔,早已至生死为度外了。
“还有一个人,你们忘了?翎羽殿的那位。”
秦川大惊,翎羽殿可是皇帝寝宫……
“既然豁出去了,就得把事情办得漂亮。”
“是。属下誓死追随六爷!”秦川无疑是激动的,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萧恒眉头微蹙,看向殿内。最终,自己情难自持,奔回了内室,那人还在昏睡。萧恒弯身轻轻碰了下沈思远微热的脸颊,然后再替他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小远,等我回来。”
赢了,盛世山河,你我共享;输了,你我同穴而眠。
萧恒一步三回望,也许……也许这是最后一眼了。
“秦川,好好护着他。若有不测,我……我尽量赶过来。”看最后一眼。
“是。”
==================
翎羽殿。
年迈的明启帝,身穿黄色绸面中衣,坐在床沿边,一举一动皆无力,从四处蔓延而来的喧嚷厮杀声,惊醒了他的梦,却把自己遁入另一个黑暗无际的梦里。人生在世,帝王又如何,梦跟着梦,周而复始,这会儿连他自己都发懵了,哪个是真哪个是梦。
“周明荃!周明荃!……”大唤御前内侍的名字。
无人回应,皇帝如梦初醒,此时此刻是真实的。
不一会儿,萧恒提剑走了进来,衣服上染上点点血迹,丝毫不减风华之色。眼神狠绝,犹如鬼魅。
他这个儿子,是长得最出众的,德才方面,也无垢病。就是,在宁久了,心野了。
“老六,朕知道,你从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兄弟几个,你表现上最顺和,其实骨子里野心比谁都大!你今日敢提着剑走到朕寝殿来,来日是不是还敢提着朕的脑袋走到那金銮宝座上!”皇帝胸口起伏着巨大怒意,面目几乎狰狞起来。
“桌案上有笔墨,现在就去写诏书,禅位于南平王!”
“孽子!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吗!咳咳——”
萧恒不怒反笑,“你跟我之间,就不必谈那些假惺惺的父子情了。十一岁的孩子,你说送走就送走,那么多人,你甚至都可以从宗室里随便抓一个来充数。可你没有,我萧恒这辈子无父无母,我今日就是想当这天下的帝王!”
“逆子啊!逆子!来人!来人!”
明启帝气得手一直在抖,食指仍然指住萧恒,沙哑着嗓子唤了无数遍,都没人应他。
萧恒走了上前,拖着皇帝来到书案前,把住其肩头按压坐下,然后把笔递到明启帝手上,一根一根扣开皇帝紧握成拳的右手,“写!”
明启帝不从。
“把剑拿来。”
手下人递上沾满血渍的宝剑,萧恒直接“嚯——”的一声插在了书案上,距离皇帝的手只有几寸的距离。明晃晃的剑光,还有上面荤腥的血迹,明启帝终还是胆怯了,颤抖地握住毛笔,写下了退位的诏书——
“皇六子萧恒,时维鹰扬,战功卓著;惟贤惟德,仁君之范。朕感年事已高,朝政诸事力不从心,今禅位于皇六子萧恒。明启十九年。”
玉玺盖上印,萧恒拿着这一纸书,走到白泽门上,站在城楼之巅,睥睨远处。
果不其然,欧阳和张棣的两拨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待他们看清城楼上悬挂的头颅,军心骤然大乱,整齐的军马队列一时间东歪西晃,交头接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向前一步。
再由一旁的王义大声念出皇帝的诏书,最后王义再添一火把,高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楼门下“群龙无首”的兵卒纷纷随声高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自此,楚国新帝换旧帝,明启帝以太上皇之位在后宫颐养天年,萧恒即位,改年号为庆熙,此年即为庆熙元年。
沈思远醒来的时候,黑夜已过,萧恒趴在床沿边,身上是浓重的血腥气。
“渴……想喝水。”
萧恒迷糊间倏地醒了过来,下意识地头抵头,好在稍退了,“我去倒。”
看到这人咕噜喝完一整杯水,萧恒脸上浮起笑意,欲伸手替他捋捋沾到水的发丝,手抬起,犹豫间又立马放下了。
“好点了吗?”
沈思远没搭腔,眼神黑溜溜地盯着萧恒身上沾血的衣服,看了一会儿,随即收回眼,作发呆冥思状。
“想什么呢?”萧恒坐到床边。
“你是去杀人了吗?”
“小远,你亲我一下,”萧恒的声音鼻音很重,略略发颤犹入情-欲,“我就告诉你。”鼻尖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人的脸颊。
也许是昨夜杀戮太多,这一会儿只想着用温存来弥补。英雄的归处永远是旖旎的温柔乡。
“不说拉倒。”
没曾想这一句无意的话,萧恒为此激动了许久,掩不住内心的喜悦,眉梢飞扬,嘴角露笑。与昔日旧部商议登基大典之时,脑子里总是时不时的浮现那人似怒似嗔的病后娇态,春风满面,连下-体都似着了火。秦川一众人只当他是因为得了帝位而喜,殊不知实则是因为沈思远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突然,有一内侍小跑进殿,“皇上……贵妃娘娘要见您……这会儿就在门外。”
“不见。”
“贵妃娘娘还说,您若是不见,那她就自刎在殿外。”
“随她去。”萧恒彻底无视之,不过闹了这么一出,他倒想到了别处,“对了,我四哥那里有什么动静?”
江怀瑜说道,“太上皇的诏书在此,他还不敢造次,只怕心里憋着气呢。”
“你们几个盯着点康王府,杨瀚呢?”
“属下把他关在了一侧偏殿。”秦川讥笑,“这会儿估计正又哭又闹呢,昨儿发疯似的给我下跪,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真不是个男人!”
众人哄笑,秦川趁着大家的兴头,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皇上,昨夜的计谋有一半是韩之让的功劳,属下……属下觉着皇上是不是……”
这是一道难解的局,其实秦川也清楚,皇上定是偏向沈的,只是韩之让的功劳实在不可没,因此才斗胆进言一试。不知怎的,此刻他脑子里霎时涌现四字,“江山美人”。然后却自笑,沈思远可谈不上美人。
“回王府把沈的儿子带过来。”萧恒避而不谈韩之让。
=============
沈思远下榻走了走,发现殿门敞开着,然后他径直走了出去,无人拦他,随便问过一个宫女,“昨夜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宫女吓得立马跪下,声音都带着几分惧怕的颤意,“南平王昨夜……昨夜称帝了。”
沈思远心里并无起伏,不觉间,他想到了许多年前,在宁国皇帝的病榻前,那人隔着很远慢条斯理地在喝茶,如今,地方变了,时间也变了,他终于登上了世人羡艳的高位。
高处可寒冷?那人的心思,无人会去猜,沈思远也懒得去猜。
外头是飘洒纷扬的雪花,满天飞舞,落地成水。天连着地,上下苍茫,眼力所及之处皆成银霜。“果真是变天了……”沈思远自叹一声,突觉身上发冷,又回了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