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衍商定好离开的日子,也就这几天了,沈思远带着小鸡蛋去了拱辰街的忠远侯府,临行前算是与妹妹辞个别。当初为了她而来楚地,到终了,却是为了自己而离开楚地。
人生的路途,折腾来折腾去,其实很没意思的。沈思远想自己不过也才二十七岁,来这个陌生的朝代更只有短短的六年,却把别人一生的聚散离合都折腾了遍。
妹妹与陈王谢婚后住在侯府西侧的一个小套院,下人通报过后,直接领着沈思远父子往西面走。从月洞门进去后,便看见了妹妹站在院子里翘首张望,这会儿看见了沈思远,眼窝里突然间红了,盈盈汪汪,噙满了泪水珠子。
“哥——”
这一声“哥”一叫,沈思远心里实在不好受,毕竟这是场辞别。沈思远傻愣了半会儿,身侧的小鸡蛋开心叫唤了声“姐姐”,沈思远这才回过神,牵着孩子走了过去。
沈清领着他们去了客堂,由于只是小夫妻俩住的小套院,因此这客堂其实算不得客堂,就是一间普通的平房,摆放了一套桌椅。平常时候,沈清与陈王谢也难得到这里来,少年夫妻,人家自有卧房可呆。
沈清吩咐了婢女去斟茶,两兄妹坐在椅子上闲唠了一会儿。互问了彼此的近况,都说挺好的。
后妹妹再三含羞露涩,才算说出来了,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于此,沈思远才算彻底放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都快当舅舅了。”
“这些日子,一直在房中呆着,闷得慌,也没法去找哥哥。”
“我应该经常过来看看你的,就是怕侯府规矩多,我一个男客老出入,不太好。”
好好的喜事,沈思远不想往里添堵,他更怕妹妹伤神,犹豫再三实难开口。倒是一旁的小鸡蛋嘴快,给说了出来,“姐姐,爹要带我离开这里了,过几天就走。”
完全在意料之外,沈清一脸错愕,“好端端的,怎么想离开?”
沈思远顾忌沈清的身子,当然不能说实话,“老听萧衍说起外面的山光湖色,特别想去看看。”
“算是游历山川了,这样也好,散散心,人心情也舒畅些。你们要出去玩多久?总得有个归期吧。”
沈清没明白这话里的“离开”之意,这会儿言辞都活泼了起来,只有沈思远心里清楚,这是场没有归期的离别。
“还不知道呢,逛一圈怎么也得一年半载了。”
“好,那你就赶回来吃你侄子的周岁宴。”一提到孩子,沈清又羞涩了起来,“对了,等王谢晚上回来,我跟他说下,我俩为你们饯个行。”
沈思远讳莫如深,“嗯。”
“这么一想,真是隔了好久了。我现在还老想起,咱们在韩城时候的情景,就仿佛昨天似的。”
沈思远笑笑,没再答腔,良辰美景终是留在了昨天。
九月初八是萧沈离开的日子,前一天,四人再加小鸡蛋,在侯府小聚了下。沈清身子不便,不大能外出。因此就在那间小小客堂里,吃了顿家常便饭,饭菜是府里的厨房给做的,红烧酱肘子、蒸螃蟹、枸杞鸽子汤、烤鹿肉、还有一碟子如意糕,也算十分丰盛了。萧衍自带了杏花酿,其余三人相视一笑,果然还是老样子。
饭间,陈王谢又开始打趣起了萧衍跟沈思远,“萧老五,啧啧啧,你这是要把我哥拐到哪儿去啊?”
陈王谢随沈清,一同管沈思远叫“哥”。
萧衍颇有些不好意思,只顾一昧地喝着酒,陈王谢见缝插针,“你脸红什么啊?”
就连沈清,也开始了夫唱妇随,“我瞅瞅,咦,我哥脸好像也红了。”
沈思远并无多大抵触,甚至还接下了这玩笑,顺嘴说道,“我不光脸红,我心儿还跳呢,行了,赶紧吃吧,一会儿全被我儿子吃光了。”
众人目光全投向埋头吞吃的小鸡蛋,一盘子酱肘子全部一扫而空,孩子也觉察到了大人的目光,嘴里含糊地说着,“好吃。”
只有萧衍还沉浸在沈思远方才的话语里,这会儿子他正襟危坐,余光偷偷瞥几眼沈思远,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自己一时失态,惊醒了一个梦。
沈清看看孩子,又说道,“才几个月而已,小鸡蛋这脸好像胖了好几圈。”
孩子啃着酱肘子,有些负气,“才没有呢!”怎么爹爹老说,这会儿姐姐又说,他才不胖呢。
沈思远揉了揉孩子的头,“胖点好,一看就知道他老子是个有钱人!把他带在身边,别人都当我家财万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饭后,婢女上来菊花茶,正好刚才饮了酒,一杯茶水入肚,不光清脂去膻,还能解了酒劲儿。嬉笑闲谈一刻钟的功夫,沈清身子有些乏了,去内室小憩。小鸡蛋也正好有些困了,就去另一处客房睡觉了。这样客堂里就剩下三个男人。
言归正传,陈王谢问起二人何时动身。
“明日就走。”沈思远道。
“这么快,昨儿还听小清念叨,说你们这一去也得一年半载的,就是不知道你们打算何时回来啊?”
跟陈王谢不必隐瞒,沈思远直接说了实话,“也许两三年,也许七八年,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言辞间多少有些伤感,陈王谢听沈清提过他哥与萧恒的事儿,这次听沈思远这么一说,自己很容易猜想到原因。他回头看看内室,“她还不知道吧,哥,为什么这么突然啊?”
沈思远抿唇不语,萧衍说道,“也不一定,兴许玩个一两年,觉着还是北安好,到那时还会回来的。”
“明天什么时候,我去送你们。”
“天亮就动身,送就不必了,今天晚上把酒喝足了就成。”
晚饭还是在侯府,三个人喝了些酒,脸蛋都红晕晕的,沈清顾虑肚子里的孩子,早早便回房休息了。沈思远看着妹妹起身离桌,突然叫住了她。
“小清。”沈思远从衣服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金锁,递给了她,“这个是给孩子的,算是我这个做舅舅的一点心意。”
沈清接过来,笑笑,“还早呢,哥,你急什么?”
其余两人都懂,脸色十分难看,只有沈清一人不知真相,蒙在鼓里。
“正好手头宽裕,赶紧准备好了,卯不准到时候我穷困潦倒,买不起了。”
“瞎说什么。”
“快进去歇着吧,我们几个再喝点。”
沈清点点头,却不怎么放心,一再叮嘱,“你们少喝点。”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微醉,趁着还清醒的当儿,沈思远表示要回去了。陈王谢酒量不行,这时候已有些混沌不清,晃晃悠悠地把他们两人送到月洞门前,萧衍摆手让他回去,陈王谢脑袋发胀,终是敌不过酒意,便也不送他们了。
翌日清晨,天刚灰蒙蒙亮,沈思远先是把孩子叫醒了,然后漱口洗脸,简单吃了点早饭,便背着随身包袱,带着孩子去与萧衍约定好的地方——明月街的一家钱庄门口。
天刚亮,钱庄还没开门,此时街道也分外冷清,几乎没几个人,秋天的清晨还是有些凉意的。
左等右等,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还是没等来萧衍。按照那人的脾性,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沈思远思忖着会不会是早上起晚了,又或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一时间给耽误了。
沈思远六神无主,想去他府邸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又怕自己走了,那人中途又来了,两人岔了开。
约莫半个时辰后,远处终于有一人,直直地向他走来,不过不是萧衍,而是一身白衣的萧恒。
“小远。”
沈思远不是个傻子,他现在已经猜出之前发生的事儿,萧衍肯定是被这人给拦下了。他太低估萧恒了,这人怎么会好心放他走。
沈思远紧紧扯着小鸡蛋的手,太过用力,孩子嘟囔喊疼,沈思远这才松开手。
“你是在等萧衍吗?他走了,离开北安了。”
面对这人,沈思远永远感到筋疲力尽,他现在甚至没有力气来反驳萧恒,他只想带着孩子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不问我他为什么走吗!”
沈思远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萧恒追了上去,把孩子丢给了后面的侍卫。
“我跟他说。”萧恒把嘴贴向沈思远耳后,“你后面被我玩松了,他就吓跑了……小远,你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怎么样,之前被我耍,现在被我五哥耍。”
无声的沉默后,沈思远陷入了疯狂的咒骂中。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萧衍。
“懦夫!懦夫!……”沈思远双眼猩红,口中一直重复这两字,手一直在发抖,却无处发泄,只得一直抓着自己的衣服。衣服皱成无数皱子。
所有的好梦全没了,沈思远心里那块快要被填补好的洞,又彻底撕裂了。
萧恒说完,别开了眼,他不忍心看到这个男人崩溃无助的模样。他卑劣至此,这辈子,他的小远都不会再原谅他了吧。这样也好,两人之间总算又扯上了关系。
“我看你之前想把那处屋子给卖了,从现在开始,搬我那儿去。”
沈思远抡起拳头就向萧恒的脸上砸去,却被萧恒一把抓住手腕,然后是一阵云淡风轻,却恶毒无比的话语——“那个孩子,今年多大呢?五岁?还是六岁?你说我把他送进宫当个小太监怎么样?小远,听话,别跟我怄气。”
又是良久的沉默。
“好,你想怎样就怎样……”
那是一双绝望如死水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