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北侧的书斋。
一人跪地,一人正背对着逗弄铁笼里的金刚鹦鹉——红身,蓝羽,白喙,乖巧安静地立在笼子里。一身云翔墨色锦袍,衣领和袖口皆点缀以金丝线,此人正是四皇子萧乾,也就是萧恒口中的“四哥”,前年被封了“康王”,赐了这座府邸。
再看那地上跪伏之人可不就是南平王府里的侍卫统领杨瀚么,就是昨夜领着沈思远去东厢房找萧恒的那个侍卫。
“起身吧,说说今天是什么事儿。”萧乾没有转过身,依旧背对着杨瀚。
“昨日王府里来了个人,叫……叫沈思远,那人声称南平王尚还是质子时,就认识了南平王,大概是在齐国结识的。”
“沈思远,齐国……”萧乾慢条斯理转过身来,目光幽幽间自有一种压迫感,“可听出什么端倪?”
杨瀚摇摇头,“没有。不过,那人的口音听着不像是楚国人,软糯糯的,倒像是南边的人。”
“楚国以南,那便是齐国人咯。”
杨瀚突然想到了什么,“属下后半夜一直在南平王的厢房周围巡逻,不曾看见那人从房里出来……大概是在南平王的卧房里住了一夜……”
萧乾笑笑,幽深的眸光里蕴着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有意思。”
笼子里的鹦鹉也学起这话来,声音尖细,“有意思!有意思!”
萧乾的注意力渐渐被鹦鹉吸引了过去,伸手进了笼子抓捏起鹦鹉,将之放于左手掌心,右手温柔地顺着鸟头上的细软毛,一下一下,最后急峰突转,活生生掐死了学舌的鹦鹉,“畜生就是畜生,鹦鹉学舌最要不得,你且回去吧。”
杨瀚浑身像历经了一场生死浩劫,浑身发怵,当他从萧乾的书房里出来时,双腿皆软绵无力。初秋的清凉,他愣是出了一身汗。方才康王所说的学舌之论,不知是否在暗指他,一想到此,杨瀚更是战战兢兢,赶紧加快步子离开了康王府。
原来,细作也是个费力费神的活儿。稍不留意,脑袋即刻便能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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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龛里的蜡烛燃尽,灰烬堆满烛台,一夜过去了。薄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床上二人都闭着眼。倏然间,沈思远睁开眼,侧头看了看一旁的萧恒,纤细的脖颈,此时正悬空搁在玉枕上……沈思远缓缓把手移了过去,只要稍稍一用力,这人就会窒息而亡,日子即刻就可以归于平静。
沈思远掐吧掐吧,掐死他,你就解脱了!
可心里同时又有一道声音:沈思远,你疯了不是!你的解药呢!萧衍马上就要带你去过好日子了!不值当!太不值当了!
两面心思,谁也没战胜谁,沈思远却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物什,手霍然弹开,离得远远的。
其实这人的手从被褥下移到他的脖颈上,萧恒都有知觉,他故意阖眼假寐,就想看看这人究竟要做什么。到头来,短短须臾间,落得一场无结果。只是脖颈间的触感,萧恒忖度,那手,方才是想要杀他的吧……
萧恒从被褥里握住沈思远的手,眸子倏然睁开,里面蕴藏暗涌,“小远,手凉了……”掌心紧紧包裹着沈思远的手背,辗转摩挲了一阵,眼神始终没离开眼前人。
渐渐手也热乎了,沈思远反握住萧恒的手背,“萧萧,你把解药给我吧。”
“起床吧,我吩咐下人做点你爱吃的。”萧恒拂开了沈思远的手,起身穿好衣,直接推门而出,踏出第一步后还是回过头,“小远,你知不知道,你演戏一点都不像?”
床上坐着的人,听到这话,终于转了脸色,一扫刚才的婉转温润,面上归于淡漠,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既然都被识破了,沈思远也不想再装下去,卸下伪面,把这屋子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抽屉、瓷瓶……一块不落,甚至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却还是一场空。
萧恒进来的时候,沈思远正贴耳趴在地上,往床底伸眼看。萧恒知悉一切,眸子黯淡下来,他坐在不远处的团凳上,“别看了,那里头没有。”
沈思远听若不闻,维持同样的姿势,努力伸手往里面够。其实也知道,够不出什么东西,却还是乐此不疲。大概人被逼急了,总会有点癫狂的举动?
“起来!”萧恒走过去,一把扯拉起趴伏之人,“地板凉,起来说话!”
“凉不凉顶个屁用,我反正都要被你毒死了。”
萧恒垂手不语,沈思远推门离开,“砰——”骤然的声响,宣泄着内心的愤懑。
“你去哪儿?”
“回家等死去!”
躲在屋子西面角落里的杨瀚,听见了屋内的一场波动,紧接着,他又听见了瓷器碎裂的撞击声。连素来沉静的萧恒都失了控,看来,这个沈思远不是个简单人。
走回家的道上,沈思远顺路买了些酥油饼。孩子还在睡,沈思远一夜未眠,这会儿眼皮子发沉,直接脱衣躺上床。
“爹爹,你回来了——”
“儿子,醒了啊。”
“哼。”孩子似乎不大开心,转过身子不理睬沈思远。
“怎么呢?”
孩子这才转过身,“你昨天晚上不在,我不敢下床尿尿,呜呜——”
沈思远摸了摸孩子裤裆,湿乎乎的,果然都尿裤子上了,再看看他身子底下,一大滩水迹。无奈,沈思远撑着困倦的身体,换了条褥子,再打来热水给孩子擦擦屁股,换上一条新裤子。
忙完这一切,小鸡蛋坐在床上啃着自己买来的酥油饼。
“不漱口不洗脸,邋遢鬼!”沈思远揉揉孩子的小细发,“小鸡蛋,过阵子咱们要离开这里……想姐姐了吗?改天带你去见见姐姐。”
小孩子对于离别,并无多大伤怀,只要有吃有玩,哪里都是家。小鸡蛋这会儿啃着大饼,包了一嘴,言辞间含糊不清,“那咱们……去哪儿啊?”
“去好地方。”
“那里有好吃的吗?”
沈思远捏捏孩子的胖脸颊,“大胖小子就惦记着吃。”
……
芳草巷的云起医馆挂上了打烊的木牌子,整整五天,人们都不见里头的沈大夫。沈思远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寻遍了大街小巷,凡是跟医沾点边的,他都一一找过。奈何,就是打听不出死蛊的消息。静下心细细想来,也许这东西是楚皇室特有的……沈思远忽而生出点难得的希冀,他跑到了萧衍府邸。
侍女上了茶,两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上,中间隔着茶几。
萧衍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细细啜了一口,“何事这般着急?”
沈思远稍稍喘定,“你听说过死蛊吗?”
“听过,好像是用来掌控人的邪秽之物,从苗疆传来的。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那你可知道这些蛊毒如何解?”
“早些年,我游历苗疆,听那里的人讲过,这些毒通常都是从剧毒之物中提炼而出的,毒蛇、毒蝎、或者汁液带毒的花草,若要解了它,实非易事。至于怎么个解除法,我也不甚清楚,我只听来个皮毛……化外之地,无德无教,都是些不入流的污秽。我说这些,都恐污了你的耳。”
沈思远唯一的希望又再次破灭,他怔了片刻,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然而至的结果。
萧衍瞧出了他的不对劲,不禁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沈思远无意瞒他,多个人倾诉,心里好歹也能分担出去点忧愁,“你上次说,要带我离开北安,我回去想想后,觉得这是个好盼头。可我……身上有死蛊之毒,至今未找到彻底解除的药。既然都要离开这里过好日子去了,我总得想办法活命啊……”
“死蛊……”光是念出这两个字眼,萧衍就觉得心头拧成一股结, “谁种的?”
“萧恒。”
“我去找他讨去!”正说着,萧衍起身就欲往外走。
“没用……”沈思远陷入无法名状的情绪里,“我找过他。人还是得自救,我后来把北安各处的大大小小医庐都找遍了,都没打听出来。”
萧衍略知晓一点,此刻说起话来也是个十足的明白人,“还能撑多长时间?”
“大概一年多吧。”
“我倒是听说过以毒攻毒的解法,但从未有人试过,如今万全的法子只有找到制蛊之人。”
言尽至此,其实这两人心里很清楚,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找萧恒,只是碰过一次钉子,沈思远绝无可能低下脸再去找那人一次。但萧衍不同,只要能求得解药,他总得替这人去试一试。怎么说他跟萧恒也是亲兄弟,明面上那人还是得给他几分薄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