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入耳的骂言,只要在乎的人,心才会疼。若不在乎,大可如浮光掠影,眨眨眼也就过了。
沈思远卯足了劲儿,谁也不理睬,只是不停往家的方向走,夜色太黑,不然一定可以看见他脸上的凝重。小鸡蛋跟在他爹后头,小孩子头重脚轻,走路磕磕绊绊,没多久就落下不少距离。萧衍索性一把抱起孩子,跟上了沈思远的步子。
“好饿,肚子咕咕叫……”小鸡蛋撇撇嘴,嘀咕起来。
萧衍使了眼色让孩子噤声,然后不安地看着身侧人的脸,只能敛眉不语,这会儿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途径包子铺,蒸笼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沈思远顿步,特地走过去买来了五个肉包子。
“晚上就吃这个吧,今天太晦气,那家酒馆改日再去。”
萧衍听他这么说,稍稍安心了点,为调和气氛,顺嘴问道,“你喜欢吃包子啊?”
没想到这么一句稀疏平常的问话,却使沈思远的伪装一溃千里。他假装不在乎,假装心肠硬,时时用恩师与妹妹的遭遇来折磨自己,却总也抵不过别人无意的一句问话。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此刻居然又想到了多年前在七里街头,他手拿油纸包好的包子,刚巧碰到了一身白色锦袍的萧恒……
时光无情,一切都转了样。
沈思远的手紧紧捏揉起手里的包子,很快那些白面包子都变了形,“砰咚——”包子落地,他抬起复杂的眸子,看着萧衍,任性而又严肃,“我这辈子,最讨厌吃包子了。”
小鸡蛋被他爹吓住了,再也不敢叽叽咕咕念叨肚子饿了,这会儿紧紧圈住萧衍的脖子,十分乖巧。沈思远又继续往前走,店铺门前的红灯笼,红红火火的,喜气又活泼;灯影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是团聚的夜晚时分;还有街头那一白一黑两只狗,连狗都是结对的啊。怎么这世上,就他落了个孤独寂寥。
“萧衍,我不该随你们来楚国……”声音太低,混杂在喧哗的人丛间,也不知萧衍听见没。
这份“不该”,沈思远无从去细说,其实他更不该抱着仅剩不多的残余旧梦去找萧恒理论。他想要的答案,那人根本给不了他,那人根本就没有心啊。自己下贱,才活该被那人羞辱,鞋子,他说自己是穿过的鞋子。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影,两人就这么伫立在巷子间,沈思远莫名其妙来了一句,“别人穿过的鞋子,你穿得下脚吗?”
没等萧衍回答,沈思远又自顾往前走,其实问出口,未必就是想求个说法,只是问出来他心里能好受点。直挺清俊的男子背影,萧衍却瞧出了一股悲凉,赶紧抱着孩子追了上去,追得急了,连说话间都有点轻喘,“沈思远,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呆,咱们可以离开这里的。”
笃定的语气,好比一句口头上的誓言。
萧衍清楚瞧见沈思远的神色渐渐缓和,他知道这话说进这人的心窝里去了,掂量了面前人的眼色,他又继续说道,“到了别地,你还可以继续开你的医馆,做你的大夫;杏花酿我一年四季都备着,你若想喝,就来我家,咱们小酌几杯;没有菊花,咱们就赏些牡丹、莲花、梅花,反正一年四季,总有花开……”
沈思远目光稀迷,一圈光晕在似近还远的地方,透着圆圆的光亮。——他迟疑着,同时又被吸引着。
“咱们回去吧。”
没等来想要的答案,萧衍的心凉了半截,这算是再一次拒绝了他吗?
回去后,沈思远饭也没吃,一个人早早窝上床。萧衍出去给他们父子俩买了点吃食,就搁在卧房的桌上,然后便回去了。昏黄的烛光,孩子伸腿坐在床上,自个儿玩起了手里的木制小风车。
晚上萧衍的提议,此刻正盘桓在他的脑子里。
“爹,我饿了……”
小鸡蛋眼巴巴地看着他爹,沈思远这才回神,挑头看看萧恒摆在桌上的吃食。重阳糕、丁香混沌、灌藕……都是些北安的小吃,虽不是什么正餐,填饱肚子绰绰有余。
孩子吃得很香,大概是真饿了,这会儿嘴里包得鼓鼓的,小嘴儿砸吧砸吧。沈思远并没食欲,他脱鞋上床,去够床头叠柜顶上的一个杉木箱子。打开箱子盖,里头是一个小瓷瓶,沈思远右手摩挲了又摩挲,熟悉的光滑触感,一个念头忽然萌生。
把孩子哄睡后,沈思远才推门出去。月光的银灰洒在院子里,青砖板上好似镀了一层水银,沈思远仰头看了看那棵芭蕉树,黑幕下看不太分明,但是可以感受到一股蓬勃的生机。他的人生也可以这般蓬勃,迫不及待,他想趁早做个了断。
罗门街的南平王府,沈思远已在门口踱了半个时辰,秋夜寒气虽不浓,但在外站久了,身子骨还是有些瑟瑟发抖。深更半夜用力敲打王府的大门,在夜空下,发出“砰砰砰——”的钝击声,敲了得有数十下,王府里巡逻的侍卫才听见外面的动静。
“大半夜的,哪里来的小厮!”
“我要找你们家王爷。”
侍卫只当他是个疯子,不知天高地厚,开口就嚷嚷着要见他们王爷。沈思远再三强调,“烦请通报,就说我叫沈思远。”
“出去出去!”
沈思远被这些侍卫拦截在外边,无计可施,正欲往回走。这时来了一人——
“刚才是什么人在喧哗?”
“禀大人,是个疯子,说要见王爷。”
“疯子?人在哪儿?
“刚被赶了出去。”
那人踏步出去,看清了隐在夜色下的男人背影,“站住!”
沈思远转过身子。
“你是谁?为何要见我家王爷?你若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即刻就领你去见我家王爷。”
沈思远冷笑,“萧恒还是个卑贱的质子时,我就认识他了,这理由够了吗?”
来人眼珠子一转,暗暗思量一番,突觉他立功的机会到了,随即领了沈思远去往东面的厢房。
“咚咚咚——”敲门声平缓低沉,像是怕扰了屋内的人。”
“何事?”
“来了一个人,说是认识您,他说他叫沈思远。”
话音刚落,门就倏然被打开,萧恒的目光紧紧锁住侍卫身旁的沈思远身上,惊喜的神情,一看便知。
“进来。”
门刚关上,萧恒就搂住了沈思远,声音喑哑,“小远。”
沈思远无意续旧情,直捷问道,“那个解药呢?”
“什么……”
“死蛊的解药,我不想每个月都吃,我想把毒彻底解了。”不然自己怎么离开这里?
萧恒更加用力地搂住沈思远,只字不言。沈思远只当这人想用此毒挟制他,不愿意给,他回抱住萧恒,“萧萧,你把解药给我,好不好?”声音带着诱惑,男人使起美人计来,也是得心应手。
萧恒拉着沈思远坐到床沿边,两人头抵着头,耳鬓厮磨了一阵。沈思远一昧地遂了这人的意,可这人偏偏再不提解药的事儿,沈思远急了,“萧萧,解药呢?”
“会有的……”这话蹊跷,沈思远听得云里雾里。
这晚沈思远没有回去,在萧恒的紫檀木阔上躺了一夜,青色云纹纱帐在烛光的恍惚映照下,都成了片片云海,使人瞧着眼神眩晕。迷迷糊糊地,沈思远半睡半醒,耳边是萧恒贴耳诉说的秘语,他没有心力去听这人的缱绻情话,他只想拿到解药。
“小远,睡着了吗?”口中的话透着无限暖意,喷-薄的气流就柔软地砸在沈思远的左颊。
“没呢。”
“你这会儿怎么来了”
沈思远转过身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萧恒,“我想你了。”话不由心,但说起来并不是难事。
柔情蜜意,连屋内的烛光都是软绵绵羞嗒嗒的,它们摇曳身姿,一层层褪掉外面的衣服,直至燃成灰烬。萧恒似乎又惊又喜,捏了捏沈思远的脸,动作无比亲密,“那你今天还跟萧衍在一块,小没良心的!”
“我跟他一道去吃饭的。”这么一提,沈思远又想起了萧恒那些辱人的话,眸色暗淡下去,“没什么的,我也不是鞋子……”
“小远,我那是气话。”萧恒心窝子里生出愧疚来,他的手一路游-移,似是讨好,“我让你开心开心。”
这也是两人从前的房中密语,“萧萧,我让你开心开心……”只是现在,转了身份。
沈思远止住了萧恒的手,眼神里突然间端肃起来,“你把解药给我吧。”
一盆冷水浇下,萧恒瞬间失去了兴致,有一种自身不愿承认的无力感袭上了身子,他愈来愈觉得事态脱了自己的掌控,比如,小远的解药。当然,他百无禁忌,自有一种自信,他觉得这世上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儿,包括死蛊的解药。
这晚萧恒贴在沈思远的耳边,说了许多床帏里的悄悄话,沈思远听得累了,后来直接闭眼让自己沉睡。阖眼容易,入睡却难,尤其身边还躺着这么个人。又是无眠的一夜,一整晚沈思远都看着床幔顶,心里盘算着,何时能拿到解药,何时能离开身边这人。
夜,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漫长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