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韩城,人生地不熟,并没有什么好的活计可干,最简单的,无非就是出卖体力,去码头扛运货物。沈思远迫于生计,去那里干了半个月,天寒地冻,上下苍茫。江边朔风侵袭,脸颊似冰摩挲般生疼;重物压肩,实难承受;治病之巧手渐渐蹉跎成了粗粝苦手,生活的磨难,陡然横亘在二十六岁的沈思远面前。
如此艰辛,半月到手的钱也不过才半两银子,养家糊口也则还是问题。思来想去,沈思远还是决定重拾老本行,寻一处医馆,当个坐堂大夫。
此地实非富庶之地,方圆十里,只有一处医馆,名曰“济世堂”。沈思远无数次干完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江边往家方向走,途径此地。他的双眼第一次见到它时,也曾生出希冀的光彩,可当他再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发现馆前伫立一块木板——“本馆招大夫,入馆费五两”。
穷苦人,连当大夫的资格都没有,沈思远内心自嘲一笑,只能把手缩进袖子里,往后退却。
今日,他一时之兴,想去碰碰运气。
适逢馆内空闲,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伙计在挑拣生晒参,沈思远杵在门口,站了好半天,那些人才注意到了他。
“什么事?”
因为身上无钱,话语瞬间没了底气,沈思远面色尴尬,“我看门口写的,这里要招大夫。”
老伙计一径低下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随意敷衍道,“五两银子,概不议价。”
沈思远知道这些人的狡黠老眼看出了自己的落魄,丝毫没把自己当回事,他本意还是想争取下,“我之前在宫里当过御医,后来出了点事……”余下的话,沈思远没有再往下说了。
身上的伤口,点到即止就好,没必要全部撕扯给外人看。
“这个不行,参根不够大,再挑挑。”某位伙计对旁边人说道,然后抬头睨了他一眼,操着玩笑的口气,“这年头,为了求生存,撒点谎也没什么……”
沈思远藏得严严实实的自尊,在这些年过半百的老人眼中,顷刻成了笑话。他能清楚听见心里的自尊碎成一地的想动,噼里啪啦,听得可是真真切切。他颤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然后抬起脚,十分高傲地转身离了此地。
他心中也明白,穷苦人家很少舍得花钱请大夫看病,大多都是随意吃点草药对付对付。因此这块地方,药铺挺多,医馆几乎只此一家。确实,在此处,当大夫似乎是件极大的难事。
回家的路上,失魂落魄中,无意间被一个小男孩撞了,等沈思远伸手摸上腰带,才发现今日刚领的工钱被偷了。追了半里地,才把那孩子抓住。
小男孩约莫四五岁的模样,穿了件脏兮兮的薄夹袄,耳边双颊皆生冻疮,这会儿捂着头,蹲在路边。沈思远瞧他熟稔求饶的动作,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惯犯,大概平时没少被人打。
沈思远无意与一个小孩子较劲儿,拿了自己的钱就走,谁知那孩子却突然抱住了他的脚。沈思远转身俯视,目光与小男孩可怜眼神衔接上。
“爹。”小男孩脱口便喊出了声。
沈思远心下思忖,这也许又是这孩子耍的小心眼,也没多想,冷声说:“我不是你爹,把手拿开。”
“爹——”这一声拖得绵长,怜色更甚。
沈思远耐着性子,蹲下身子,“你叫什么?”
小男孩摇摇头,就是不说话,目光躲闪生怯。沈思远无奈,去街头买了串糖葫芦交到这孩子手上,“赶紧回家。”小男孩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在嘴里砸吧了好几下,就是舍不得咽下。
沈思远除了叹了几声气,再没任何举动,留下夕阳余晖下的幼童,独自往住处走。可这孩子不依不饶,手里抓着糖葫芦,踉踉跄跄地跟上沈思远。
“你家里人呢?”沈思远被他跟了一路,只得顿步。
小男孩还是摇摇头,用童稚天真的目光看着沈思远,而后软软糯糯地开口,“爹——”小孩子家的语气,稚嫩得很,如今又透了股哀求,沈思远实在没法子,只得把他带了回家。
如今的家,在靠近城郊的一处茅草屋,偏是偏了点,好在便宜,每月租钱才一百文钱。兄妹二人寻了多处,才找到这么块安家的地儿。
“小清,我回来了。”
沈清出来,却见她哥后面躲了个小孩,“这孩子是哪家的?”
“不知道。”沈思远回答的干脆。
小男孩似乎很害怕,躲在沈思远后面,只敢冒出半个脑袋,直到他看见沈清笑了,他才露出了整个脑袋,怯生生地叫了句,“姐姐。”
这沈思远就不乐意了,怎么这孩子管自己叫爹,到了沈清那儿,却差了辈分,叫起了姐姐。
“这小孩子真好玩,你从哪儿捡来的?”
沈思远哭笑不得,“小人精一个。”
女人天生的母性,沈清对这孩子喜爱得紧,当下即招手,“过来,到姐姐这儿来。”
小男孩年纪虽小,但能瞧出别人之善恶,这会儿无所顾忌,从沈思远后头窜了出来,走到了沈清跟前,又软软地叫了声,“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垂头不语,丧着个脸,两条刷子似的睫毛盖住了落寞的眼睛。沈清心软,瞧不得这孩子的小可怜样儿,当即把他搂紧了怀里,“别怕,以后跟着姐姐了。”然后她抬起头,询问沈思远,“哥,咱们把这孩子留下吧。”
“你我都自顾不暇了,哪有闲钱再去养一个孩子。”
小男孩似乎听懂了沈思远的话,这会儿转过头,哀哀戚戚地眨着迥然无害的大眼睛,“爹。”
又是这副模样!罢了罢了,无非就是多了张小嘴,也吃不了几口粮,沈思远到底还是没狠下心把这孩子赶走,“算了,那就把他留下吧。”
沈清逗着小孩儿,直怂着他说,“快谢谢你爹。”
“谢谢爹。”说完这句,小男孩又啃咬起手上的糖葫芦,还是仔细在嘴里唆几口,直到塘渣全唆没了,再把山楂慢慢嚼烂……沈思远的目光难免有些触动,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己比之这个孩子,其实算不得坎坷悲苦。
晚上的时候,沈清把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给这孩子煮了,小男孩吃得极香,呲着一口小牙,牙缝里全是蛋黄,嗓子里还哽着嚼烂的鸡蛋,“谢谢姐姐。”
“好吃吗?”
小孩儿直直点头。
“这么好吃呢,那以后管你叫小鸡蛋吧。”沈清仿佛找到了一件值得深思且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当下陷入自我沉思中,“还得给你取个大名。”
最后给这孩子起定的大名是沈云起,是沈思远的提议,意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在韩城的日子,虽然艰苦,但也平添了许多意外之乐,自从小鸡蛋来了之后,沈清明显比之前乐呵多了。白天的时候,沈思远去外面讨生活,小鸡蛋就在家中陪着沈清,一大一小,坐在木头小凳上,沈清一如从前,做着女红补贴家用。三口仰其十指倒也谈不上,不过也算是生活的一笔来源。
小鸡蛋很懂事,大多时候会安静地陪坐在一旁,孩子敏感的内心,自知其寄人篱下,所以经常拖着小小的身体,拿着大笤帚,把家里里里外外扫一遍。沈清跟这孩子解释多遍,让他乖乖呆着就好,小鸡蛋当时直点头答应,转身又不听话地去忙活起来。沈清拗不过这个孩子,且随他去了。
沈思远与小鸡蛋同睡一张床,半夜时候,他依旧难逃梦靥,时常在梦里惊惶失措,然后从负罪中惊醒过来。小鸡蛋睡眠不重,时而也会被他吵醒。沈思远面对满室银霜,胸中的一口气无处吐,憋在心里,成了一颗颗啮齿,不断撕咬心脏。
每当这时,他只有抱住孩子,痛哭一顿,才能缓缓排遣胸中的憋闷气。往事的疼痛,他无法与妹妹诉说一二,藏在心里,久而久之那里愈渐荒草丛生。
“爹爹不哭。”小鸡蛋聪明机灵,他早熟且知晓大人心思。
谁知听闻这话,沈思远更加搂紧了怀里的孩子,身子抖瑟得也更加厉害,只是喉咙里,始终不敢发出动静,怕吵醒西屋的妹妹。
半夜之事,成了父子倆隐晦不说的秘密。有时候沈思远瞧着小鸡蛋天真的小脸,会跟他说起很多事,小孩子就这样,你给他几块糖,他能听你唠一宿。听不听得懂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沈思远的负罪感似乎变得轻了点。
人多奇怪啊,对自己妹妹藏着掖着,却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展示最真实的自己。
命运之艰苦,就没有必要分给亲人了。——沈思远做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