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四年后半年的记忆,于沈氏兄妹,是一段冗长沉闷的流徙生涯,南邺到幽州,幽州再转滁阳,最后辗转来到齐楚边界韩城。一路的衰败,一路的战火,天似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
在幽州之时,沈清流产,煎熬了这么久,又是日夜赶路,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破烂的裙裤上晕染了一大块殷红的血迹,沈清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死死抓住沈思远,绝望的哀求,“哥,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四周都是逃难的灾民,他们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滩死水,老妪妇孺难免触动,赶忙搂紧了怀里的孩子,甚至有些还哼起了轻轻摇篮曲,哄儿入睡。事不关己,他们永远体会不到兄妹二人此刻的万念俱灰。
沈清哭得满脸狰狞,眼皮子盖翻了过去。沈思远赶紧背上她,跑得颠颠撞撞,往就近的医馆赶去。深夜里,医馆紧闭馆门。接连数下的拍打声,老板终还是打开了门,一脸怨色,声音极不耐烦,“大半夜的,嚷嚷什么!”
时值战乱,幽州毗邻南邺,这里几乎成了不少灾民的聚集地。不光医馆,沿路的茶馆酒肆,成衣店,包子铺……都是家家关着门。这年头,压根做不了生意,总不能指望从这些灾民身上刮出点油水来。
医馆老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沈思远一遭,破烂不堪的衣物,不知多久没洗澡,身上难掩一股恶臭,老板不禁用手捂住了鼻子,“去去去,乞丐佬还想看病。”说着就要关门,沈思远及时抬出一脚,卡住了木门,双眼犀利得近乎嗜血,“我有钱。”然后便走了进去。
刚踏进去,里面就是浓烈的草药味;两个药柜上,规格一致的小抽屉齐整横竖地铺满了整面;其中某一药柜上悬挂着“妙手回春”的额扁;药柜左侧是一个狭长的木榻,上面搁有枕头和薄褥子。
沈思远把沈清轻缓放到了榻子上,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递给了老板,“麻烦准备点热水,再取银针和酒来。”
老板有些许震惊,面前这个脏兮兮的乞丐,瞧这架势,看来还有些来路,愣神不过须臾,便听从沈思远的吩咐取来了他口中所说的东西。
“您请回避下。”沈思远沉声。
自古女子生养导胎,少不得见红,视为污秽之物,男子一径避而远之。老板当下听得此言,求之不得。
沈清面色灰白,脸上全是汗珠子,意识逐渐开始迷糊,沈思远撩开她的裙裤,查看了她的下-体,片刻迟疑都没有。取来用酒浸染过的银针,刺入足厥阴经太冲二穴,针入八分,再用热水擦拭下-体,忙完这一切,沈思远又去药柜处取来党参、益母草、白术、女贞子等补血药材,正欲去后厨被这些药材熬制成汤药。
“你这人怎么随便拿人东西?”老板突然间冲了出来。
沈思远冷睨一眼,从衣襟处又掏出几两碎银子,“这些药材我拿了,另外,我们在你这儿住几日。”
老板讪讪地收下钱,自去卧房,再不管这两人了。
沈思远独自去后厨把这些药放在小炉子上熬了,一面守着炉上的汤药,一面还时不时去看看沈清的状况,一心二用,心神憔悴。身上的钱不多了,往后他跟沈清也不知能漂到何处去。
夏日凉风,习习拂身,吹起一阵浓重的汗味儿。沈思远煎着药的当儿,不知怎的,眼眶里湿润了起来,瓷罐里腾腾直窜的热气,还有耳边咕噜咕噜的煮药声,一切一切都构成了如今的艰苦难捱的岁月。沈思远瘫坐于地,埋头低声呜咽,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忍得身子直直抖瑟。男人本不该哭,可他今晚实在太累了。
药煎好后,沈思远盛了一小碗给沈清端了过去,面容已然收拾利索,完全看不出刚才的泪流满面。
沈清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看,听见脚步声,她侧头哀怨地看向沈思远,“没了,全没了……”
“他生下来,也没父亲,这样也好……”
话音刚落,沈清从脖子下抽出枕头,狠狠向沈思远砸了过去,双眼猩红狠绝,像受伤的母兽看向侵犯自己孩子的敌人,一字一顿:“我不许你这样说!”
绿玉色的石枕坠地,连带着瓷碗碎裂发出的响动,在这个沉闷的深夜显得异常诡异。枕头一角蒙上血渍。沈思远额角处汩汩冒血,血滴答到眼睛里,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而后用手揩去额角的鲜血,“我再去盛一碗。”
不消片刻,沈思远又端来一碗汤药,这次沈清没有枕头可以砸了,只得把身子转到里侧去,完全不搭理他。
“把药喝了。”
无人回应。沈思远无奈,用力把住沈清的后背,直接把碗里的药生硬地给她灌了下去。喝一半,吐一半,二人挣扎间,碗又碎了。
沈思远气急,甩了她一巴掌,“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不喝药,你还想寻死不成?”
沈清似乎没有半点力气,她右手捂住脸,眼里凄厉哀婉,“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如此大的动静,老板也被吵醒,大半夜的,扯着尖锐的嗓子在骂天骂地,又是心疼碗,又是嫌地儿埋汰,嘴上不停地叨叨念念,“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惹了你们两个祖宗,世道这么乱,还竟给我添乱。得了得了,您这钱啊,我也不挣了,求你们两尊大佛,明日就赶紧离开我这儿。”
沈思远再三恳求,那老板就跟铁了心似的,直言只给他们留宿一晚。沈清这当口,根本没法下地走。沈思远心一横,从脖子上解开了那条细绳,把玉攥在掌心捂得热乎乎的,玉上渐渐浸了汗。
老板窥出了点名堂,眼睛直瞅着沈思远的手,一瞬间完全换了副嘴脸,“其实啊,小娘子这身子,我也不忍心往外赶,只是这兵荒马乱的,我也得糊口啊。”
沈思远手握成拳,紧紧攥着,丝毫不松动,末了把玉放在嘴边轻轻碰了下,这才递到了老板跟前,“这玉给您,您让我们多住些时日。”
这医馆老板也是个玉器里的行家,懂玉,能直接估摸出其价值。这么一块剔透无杂质的和田玉,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这个乞丐身上还真是个迷,不光懂医术,还有如此美玉在身。
“这玉,我就收下了,你们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那里还有些干净的衣物,公子可以洗个澡,我这就去给你准备木桶跟水。对了,公子怎么称呼?”
话前话后,简直判若两人,如此殷勤,沈思远一时有些不习惯。“我姓沈。”
沈思远瞧着老板屁颠屁颠退入后室,面上越发阴沉,抚上脖子,那里空了一块,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说到底,自己还是舍不得那玉。
人心是很复杂的,沈思远心里恨着萧恒,他把近来所有的苦难都归咎于那人没有带自己走;可他心里却又舍不得那人送的玉,大约他想留在身边当个念想。至于这份念想,是出于仇恨也好,还是对过去的无限缅怀也好,总归是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攥在手里,心也能跟着一并踏实。
只是,玉佩没了,他要到哪里寻这踏实?
这一刻,沈思远眸子里又酝出了些许湿意。犹如断雁孤鸿,茫然无所依,这当儿他急于在心上寻到一方新的栖息之所。
“小清,哥哥只剩下你了,你不许吓我。”沈思远站在沈清睡的长榻前,莫名其妙迸出了这么一句。
沈清转过身子,目光比之方才,柔了许多,她哽咽着嗓子,“哥,对不起……”
“沈公子,洗澡水好了。”老板粗亮的嗓音。
沈思远最后再看了看沈清几眼,便转身步入内室。好几月不曾沾水清洗身子,沈思远坐在木桶内,竟有些无措,他把整个身子缓缓沉入水下。瞬间周遭都安静了,没有战火,没有滑胎的妹妹,也没有被人狠心抛弃的自己,他沉浸在水中,暂享这片刻的自我麻痹。
憋气太久,沈思远猛然从水里窜出头来,而后大口地喘着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双眸,朦胧间他突然想起了在汀兰殿里,萧恒为他洗头的光景……沈思远似疯了一般,大笑了起来,眼角湿漉漉的一片,不知是泪是水。
在此住了小半个月,沈清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两人皆换了身干净衣物,人清爽了许多,又一路向北,往滁阳方向而去,冬天的时候,在韩城落了脚。
这里临近楚国,没有经历战火,由于地处边境,贩夫走卒,富贵商户……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唯一的一点好处,这里商业繁盛,只要肯干,大多都能寻到挣钱的办法,填饱肚子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