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烟淡日,周遭全是一团昏蒙的黄昏景,小小院落里,沈清与小鸡蛋已对峙许久。孩子又犟又怕,垂个脑袋,任沈清如何发问,他一概不说话,小手紧紧攥着偷来的那块方形令牌。
“到底从哪儿偷的?”
小鸡蛋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把抓着令牌的手背到身后去,抬起泪花闪闪的眼睛看着沈清,眼睛里头全是委屈与倔强。
“再不说,我让你爹把你扔掉,不要你了。”
这当然只是沈清的气话,但孩子不懂,他全当了真,一下子跑到院子里的水缸后面,蜷着身子,瑟瑟发抖。沈清最受不了孩子这副小可怜样儿,可偷盗之事却纵容不得,当下只得别开眼,不去看他,省得自己心软。
沈思远回到家后,看到的就是这副奇怪的场景,他也瞧出了沈清起伏的怒气,“怎么呢?”
“你问他。”沈清眼睛瞥向水缸后,“他今天又跑出去偷东西了。”
沈思远走到了水缸处,盯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只猫的孩子,瞬间的恍惚,他想起了出狱的那天晚上,沈清也像这般蜷在家中的角落里……沈思远蹲下身子,与之齐平,“姐姐说你偷东西了,她说的是真的吗?”
小鸡蛋点了点头,少顷似乎又想起了沈清刚才的恐吓之言,复又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爹——”孩子像是怕极了被丢弃的命运,声音哽着哭腔,“不要把小鸡蛋扔掉……”
孩子哭了许久,后来抽搭抽搭直打嗝,眼睛肿成了核桃,这才把手上的那块令牌交到了沈思远手里。
鎏金云纹绕字图案,中间独独一个“楚”字,沈思远猜度大概是主人之名讳。他仔细放在手上掂量观摩了几下,着实有些分量,大致判断是个贵族之物,思尽于此,他没有再往下多猜几分。
“你在哪儿拾来的?”没有说“偷”,只因他顾及到了孩子幼小的自尊。
小鸡蛋奶声奶气说了许多,但也形容不出来,无奈,沈思远只得换了种问法,“你还记得那地方在哪儿吗?”
小鸡蛋点点头。
“我带他去,把这东西还给人家,一会儿便回来。”沈思远起身,宽慰了沈清几句,“没事的,我一会儿好好跟他讲讲道理。”
沈思远右手牵着小鸡蛋,往市集而来,在一家客栈门口,二人停了下来。孩子指了指里头,嫩声嫩气地说,“就是在这门口,拾到的。”
黑夜长巷,几无一人,客栈门前褪色高悬的两个红灯笼,透着幽暗的星点残光,客栈老板拨弄算盘发出的“啪啪——”响动,成了寂静黑夜里的唯一动静。站得久了,老板也发现了门口的父子俩。
“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老板和颜悦色,逮住机会就拉揽客人。
沈思远礼貌笑笑,他既非打尖儿,也非住店,“请问老板,白日贵店可有客人遗失一块方形的腰牌?”
寻常人家不别腰牌,那都是王公贵族爱摆弄的玩意儿。老板立即便想起了白日入住的那位贵客,通身富贵的气派,绝非一般人,“今日倒是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不过,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物件?”
事情初露眉目,沈思远欣喜不已,“烦请老板询问下那位客人,若真是他的,物归原主再好不过了。”
老板当即上了二楼,没过多久,便下来了,与他一道下来的,还有一位青衣男子。
小鸡蛋赶紧躲到了沈思远后面,小手紧紧抓住他爹的裤子,似乎非常害怕。沈思远扭头瞧了一眼惊惶无主的孩子,自知找对了原主。
“腰牌在哪儿?”青衣男子一副孱弱书生样儿,倒是这说话语气,威力十足。
沈思远当即从衣袖里取出腰牌,双手递予青衣男子,“小孩子顽劣胡闹,偷拿了您的东西,还望公子莫要怪罪,我回去后定会重重管教他。”谦卑的赔罪语气,低到尘埃。
“偷便是偷,顽劣胡闹也不是借口。”
语气咄咄逼人,沈思远自知理亏,再三颔首以致歉意,拉着小鸡蛋就往家方向走。
“站住!这孩子冒犯了我家公子,你三言两语就想带走?”
沈思远无奈转身,一扫方才的退让谦顺,“那你想怎样?”
“哪只手偷的,就把哪只手留下。”
沈思远心里一紧,把孩子死死护在后面,短短功夫,他已分析出眼下的不利形势:敌众我寡;敌携武器,我方两手空空……这么惨烈的对比,也只能拼此一招了。沈思远拿出了泼妇骂街的架势,毫无形象,大声哀嚎嚷嚷——“要出人命了!欺负小孩子咯!要剁小孩子手咯!”
声音很大,不少住客皆被打扰,下楼纷纷观看好戏。戏,既然开场了,就得演得尽兴。沈思远当下往地上一躺,哭天抢地之势,演尽了世间穷苦人的辛酸。小鸡蛋瞧着他爹如此模样,心领神会,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两人默契得好似一对来人间受难的父子。
这番躁动,青衣男子口中的“公子”终于也下了二楼——年约二十来岁,头戴束发玉冠,眉眼清朗,肤色白皙,穿一身紫色华服。许是紫色太过张扬耀眼,他周身仿若与俗世分外隔离开,不似这世上庸人。
“怎么回事?”贵公子睨向父子俩,话语却是对向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赶忙恭谨回答,“公子,白日偷您腰牌的小贼找到了。属下只是想稍稍惩罚下那个小贼,这俩父子在这儿又哭又闹。”
“扰人清静!”语气微怒。
“属下这就把他们赶走。”
“慢着!”贵公子摆摆手,止住了下属的动作,他走到了一大一小跟前,“你们在闹什么?”
围观人群皆被男子清俊脱尘的相貌所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到了贵公子身上,沈思远顿觉戏演不下去了,一时词穷,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腰疼,在地上趟会儿。”
小鸡蛋听闻,还抡起了小拳头,在沈思远背上捶起来。
滑稽可笑的回答,贵公子实在懒得与之周旋,转身吩咐青衣男子,“让他们都散了,该歇息了。”
“是。”
父子俩虎口脱身,欣欣然往家走。半道上,沈思远十分严肃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偷人家东西?”
一码归一码,偷东西这事儿,沈思远没打算这么轻易过去。
小鸡蛋小掌紧紧握住沈思远的食指,仰起头看着沈,“我想偷回家,送给爹爹跟姐姐,小鸡蛋知道错了。”
这孩子早熟不假,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他以为把偷来的东西送给爹爹,爹爹就能开心起来,至少不会半夜痛哭。
“不许再有下次了!”
“知道了。”
沈思远紧紧用大掌包住小鸡蛋的手,意外的踏实,这世上,他们兄妹二人也不是无人关心,至少这孩子是真心待他们好的,虽然小了点。
翌日,客栈里头,又来了一位衣着不凡的冒失男子,风风火火直奔二楼而去,“萧老五。”
客房内看书的人放下书卷,语带惊疑,“你怎会在此?”
冒失男子故作神秘,撇撇嘴,“天机不可泄露。你游山玩水了这么些年,何时打算归来啊?”
“这是最后一地了,游赏完便回去。”
“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个皇子,皇亲国戚的虚名你不在乎也就罢了,可你这些年清心寡欲,都快活成桃源之人了。”
贵公子笑笑,没有搭腔。
“对了,萧恒去年从齐国回来了,同年领兵攻去了南邺城,立下战功,皇上十分器重他。这些你该有所耳闻吧。”
“十多年了,他算是熬出头了,我那些手足兄弟,论计谋城府,没人敌得过他……可这人太会掩藏其锋芒了。”
二人皆沉默,沉浸于各自的一方思虑中……
原来,昨晚客栈里的贵公子是楚国的五皇子萧衍,这位冒失公子正是楚国忠远侯府的大公子陈王谢。
沈思远猜错了,腰牌之上的“萧”字,不是名讳之意,而是楚国之“楚”;那令牌也不是普通的贵族之物,而是皇子们出入皇宫特有的通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