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四年六月,楚国来犯,洛城战役之大捷,楚军士气高涨,一鼓作气南下而攻,一路逼近齐国都城南邺。短短数月,局势大为改变。曾经位列四国之首的齐国,早已在风雨飘摇之中,碾没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
楚军兵将左臂系红布条,身披铠甲,大喊激动人心之口号,所经之处,皆生战火。百姓沿路流徙逃难,残根断树,颓垣废墟,短短半日,似乎阿鼻;守城的将士沧桑的面颊上,映着暗红的战火,那是一种心力交瘁的绝望;看守牢房的狱卒大难临头,早已弃职而逃,唯有一位好心狱吏,临跑前打开了所有牢门……
所有人都在挤挤嚷嚷往前跑,沈思远混在人群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干净利落,如今一身褴褛破衣,枯蓬脏乱的头发,还有那一脸的失意落拓,与沿路乞丐无异。
人丛都在往北,只有沈思远颠颠撞撞地往回跑,七里街的家,小清一定还在那里。沿路全是惊慌失措的神色,灰色暗沉的天空,大喊大叫的逃难声,那一幕定格在了沈思远昏沉的脑袋里,永远成了一副灰暗的画。
“小清。”推开沈府大门,沈思远唤了一声,始终不见人影。
沈思远从院子里直接走到了沈清出嫁前的闺房,再唤一声,“小清。”
无人回应,沈思远猜想也许她在寒暮巷的韩府,已欲回头往外走,却见衣柜脚处发出了呜咽的动静——他的妹妹,蜷缩在地上,双臂环住膝盖,在角落处瑟瑟发抖,嘴巴里是隐隐约约的哭腔。她抬起雾朦朦的眸子,“哥,我怕……”
外面是连天的战火嘶吼声,柔弱女子在战争面前实在无能无力,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让她去依靠。丈夫新婚第二日跑了;哥哥坐牢了;自己被叫了十多年的“伯母、哥哥”赶了出来,因为她的哥哥害死了那家的男人。
所有的一切,不光存在于沈思远的脑子里,他瞧着妹妹无措的可怜模样,他能想象出她内心经历着怎样的恐惧。
“小清,站起来,咱们走。”
沈清这才缓缓站了起身,由于坐地太久,双腿一时僵硬麻木,站起来时身子抖了几下。远离了角落的昏暗,沈思远这才看清了妹妹如今的模样——
她梳着妇人发髻,鬓角处别了一朵白色的栀子花,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宽袖襦衣,肚腹微微隆起。
“哥。”沈清双眼晕红,水雾凝成一颗颗珠子,滚落而下。
沈思远的眼睛从她的肚腹上一瞥而过,“小清,收拾东西,咱们这就走。”
“我不走。”沈清极为抗拒,声音婉转诉说着不甘,“之让没回来,我要等他。”
沈思远当下冷了脸,“他不会回来了。”
“哥,你在说什么……他说他要出远门办事,他会回来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与一个瘦弱女子在此关头较真,无疑是残忍的,可沈思远却似魔障一般,他偏偏要把这血淋淋的真相撕给傻姑娘看,“韩之让是楚国人,他回楚国了。”
沈清目光呆滞,嘴里叨念着,“楚国人……他怎么会是楚国人……”
沈思远没有理会沈清的愣神,直言问道,“师母跟青愈呢?”
这话一说,沈清脸上蒙上了深深的委屈,“他们走了,哥,青愈哥说,你害死了孙伯伯……”
沈思远心里无比清楚的知道,孙青愈跟沈清阐述这一可怕事实的时候,定然是气急攻心的状态。他都能想象出,沈清怀着身孕寄人篱下,却被人赶出来的凄凉。他们没错,只是可怜了这个善良的姑娘,她哪里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
“他们把你赶了出来?是不是?”
沈清垂头,双手绞着两侧的衣摆,默然无声。
沈思远一面心疼,一面柔声哄诱,“小清,听哥哥的话,赶紧收拾,咱们去别地避一避。”
沈清依旧不死心,“可是,之让要到哪里去找我……”
“他若存心找你,他早就来找你了。”话语虽狠,却是大大的实话。
沈清睁着炯大无神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沈思远。最后,这个傻姑娘还是妥协了。她进屋匆匆收拾了点衣物,两人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钱全带上,便往北跑。四个月的身子,沈清跑得极慢。
跑出七里街,再往刁平口方向跑去,前面是一群士兵簇拥着五六个骑着战马的人——
沈清看清了其中一人,而后像疯了一般,挺着微圆的小腹往前面冲去,沈思远立马意识过来,跑了半里路,才把她捉住。
沈清拼命地挣脱,脸色急了,双颊都现出焦灼的红色,“哥,你放手!放手!是之让,他回来接我了,是之让啊!哥,你让我去,求求你,让我去——”然后便是凄厉的嚎哭声。
人人都在逃命,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对平凡的兄妹,沈清的哭声渐渐弱了,她累了,沈思远紧紧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来路拉去。
“我恨你,沈思远,我恨你——”
骂吧,骂吧,沈思远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听不见周围的哭喊,听不见妹妹的咒骂,他逼迫沈清的时候,何尝不是在逼迫自己?他也看见那个人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右手死死拽住沈清,一步步往回走,走了一百来步,他猛然回头,想再看一眼战马上的萧恒,可人马踪迹已然不见了……不见了好,不见了最好,沈思远嗤笑一声,连老天都见不得自己的下贱了。
两人逃到城外的破庙里,想在此将就一晚,明天天亮再往北赶。
沈清躺在神像前面的地上身子蜷成一团,脸上的泪痕未干,沈思远看她睡着了,这才也在一旁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如往昔,噩梦交缠。只是今晚的梦境比之以往更为清晰痛心,他在那团梦境里被折磨得快要疯了,师母骂他,青愈用拳头狠狠揍他,“你害死了我爹,你害死了我爹……”一遍遍的,那声音从未停下来。沈思远傻傻站立,任他们发泄,后来孙青愈拿着菜刀向他砍去,沈思远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脸上全是汗,身上的那件破衫,因着汗水,味道越来越难闻。
沈思远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他的妹妹却不见了……
“小清!小清!……”无人回应。
沈思远知道,她是去找韩之让了。突然间的变故,沈思远难以承载身上的重量,他感到很累,他不想再当人哥哥了,他不想承受着内心的痛苦折磨还要一面面去开导不懂事的傻姑娘。他也是人啊,他也是个有血有肉会痛的人啊。
“我不管你了,你爱找谁,就去找谁……我不管你了……”沈思远瘫坐在树前,嘴里嘀咕了数遍,可最后他还是站起了身,扯着嘴巴大喊,“小清!小清——”
短短瞬间的恍惚,他又清醒了过来。他亏欠的不光是“欠下一条命”的孙家人,还有他的妹妹,他也一并亏欠着。他不能放弃那个傻姑娘,他还得去找她。沈思远在这个深夜之中,他也终于明了,余下的一生,他都将活在痛苦赎罪的噩梦里。慕容迁临死前说的对,“余下的一生,你都去牢里过吧”,这个牢笼,存在于他沈思远心中,一辈子都摆脱不得。
佛家讲究因果报应。种好因,结好果;他沈思远种的是恶因,结的就是恶果。他不可怜,他只是种错了因,这是他该受的。
唯有这样的自我反省,沈思远才得以在倦惫不堪的心里找到一丝丝慰藉。你看,这些都是你该受的,你有什么资格再去抱怨?再去喊累?
找了两个时辰,后来在树林子间找到了沈清,她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在林间哭泣。
“哥,我过不下去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哭声回荡在深林,哀转久绝。
沈思远把她扶了起来,双手紧紧箍住沈清的双肩,神情十分严肃,“听哥哥的话,你就过得下去。”
沈清一面哭着,一面不停点头。
翌日天一亮,沈思远就带着沈清奔向了另一条道路。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只盼前路少些坎坷险阻。
“割襄城,平阳,虎口,海陵四座城池给楚国;每年向楚交纳黄金五十万两、绢四十万匹。”
一纸合约,南邺和议,齐自甘沦为楚之附庸国。这场持续了十天都不到的战事,以齐国的主动投降而终止。
假如慕容迁还在,他即便会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也会号令诸将一战到死。慕容生不同,他软弱无能,消极怠站,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可预见到齐国的失败了。昏庸之帝,这也是萧恒当初选他为鱼饵的原因。
可是,慕容迁毕竟已故。历史无法假设,也没有如果。
很多很多年以后,慕容生的孙子辈中有一位十岁稚儿,当他摇头晃脑朗读《史记》、《齐书》之时,他抬起头好奇问教习的老师,“老师,泱泱大国,亡国缘何故?”
老师睁着浑浊的双眼,笑而不语。
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