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搭建完,已到晌午,皇上的气色越发不好,眼皮子重,脑袋昏沉。慕容迁本欲多撑一会儿,也好为这次围猎开个场,可这会儿实在撑不下去,右手狠狠地敲了几下车厢,发出钝钝的击打声。
候在辇外的小公公听闻动静,心下也没个主意,连忙把吴德富请了过来。
吴德富匆匆忙忙赶了过去,瞧着眼皮紧闭的慕容迁,躬身上前,小心谨慎问道,“皇上,需要唤太医吗?”
慕容迁摆摆手,“送朕回行宫,别搅了大家的好兴致。”
吴德富当即听明白了,大好的日子,皇上这是不想触了好彩头,“是,老奴这会儿去跟各位大臣解释解释。”
慕容迁眼睛微闭,点点头,似乎身上使不出别的力气。不过,慕容迁知道,这个侍奉过三代帝王的御前内侍,他会想个极好的措辞,把这触霉头的局面给圆好了。
吴德富走到了人头聚集之地,给王爷们,还有各位大臣们先恭顺行个礼,然后假以辞色,“今儿皇上说是想吃行宫的佳肴,这会儿也到午时了,老奴一会儿随皇上去行宫,各位大人玩得尽兴,没准儿下午皇上来了兴趣,也来射个几支箭。”
人群中的梁王眸光一闪,很快便恢复如常,萧恒窥知一切,神情却没任何变化,他随后跟着吴德富进了车辇内。
瞧着萧恒匆匆离去的背影,慕容生暗生嗤笑——表面上一副儒雅公子的做派,背地里在皇上跟前估计干的全是见不得光的勾当。慕容生虽已与萧恒暗通曲款,但骨子里流淌着皇室血脉,他是极瞧不上这类人的。
萧恒进了车辇,吴德富候在外边,安静异常。皇上像是睡着了,只听得轻微的呼吸声,睫毛搭在眼睛上,如两柄浓密的盖子,再年轻些,他也是个俊秀的少年。恶疾缠身,才至于此。
萧恒不作久留,刚想起身出去,慕容迁却蓦地睁开眼,澄澈洞明,“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朕?”言语中全是难掩的喜悦,恍若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是。”萧恒扯了嘴角温柔笑笑,“需要微臣陪你回行宫吗?”
这话很是受用,慕容迁觉着精神气大大好转了些,再者,他最不愿烦扰的便是面前这人,“不必,朕好多了。”
“嗯。”
两人也没再多说什么话,慕容迁稍稍躺了片刻,便在几个太监侍卫的护送下,乘着杏黄色华盖车辇去了行宫。
行宫离围场不远,约莫十来里路的距离。
众人随意吃了点东西只当是午膳了。未初时分,整装待发,众人皆着织锦箭袍,腰间挂着镶金缀玉的精致□□和箭囊,骑着各自的名贵爱驹,像树林间奔去。
“驾、驾……”的喝喊声,混杂着达达的马蹄声,热闹一片,马蹄子下卷起千堆尘。
萧恒一身窄袖劲服,踩上马蹬子,一跃而上,天朗气清,那人的脸上都被镀上一层光,明晃晃的,映着白皙如玉的面容十分俊秀。沈思远跑上前去,犹豫间,叮嘱了一番,“萧大人,你要多加小心。”
“你倒是很关心我。”萧恒岂会不明这人心中所想?
沈思远真想一记白眼翻上天,但是面上还是装出了一副温润清和的神情,“微臣最关心的便是大人您了。”能不关心嘛,你要骑马摔死了谁给我解药?
萧恒冷笑一声,“驾——”五花马奔驰而走,沈思远吃了一嘴的沙子尘土。
沈思远无所事事,在麓山附近转了转,景色是好,但看久了难免生厌,实在无事可干,沈思远复又回到了营帐里。
另几位御医都在里头,大家瞧见沈思远进来后,抬起眼皮看了几眼,眸光中多有审视之意。
为首的张老太医开口了,“思远啊,你跟那个萧质子私下颇有些交情啊?”
他与孙安平同一资历,对于沈思远来说,也算是半个长辈吧。眼下他这么一问,沈思远也不知该如何回他。稍微迟钝了下,沈思远才回答道,“我跟他不熟的,随老师去过一趟荣华殿,在那儿碰见的萧质子,他与我说了几句话。也就这么点交情吧。”
这番言辞是极好的,既能撇清自己与萧恒的关系,又能把大家的注意点拉到另一个点上,可以算得上无隙可乘了。
“哦?荣华殿那次,皇上身子如何?”
“身子还如从前。”
那就是仍然圣躬不豫。
一旁的徐太医着急问道,“那究竟是好了还是坏了,还是跟以前一般不好不坏?”
沈思远时刻记着萧恒的警告,不敢坦言太多,正声道,“算是不好不坏吧,上次去的时候正是隆冬,皇上的身子难免有些虚。不过能挺过冬天,往后定会慢慢好转的。”
这句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张老太医又问道,“那今儿,你替皇上诊脉,这身子是好转的迹象吗?”
“这……学生医术不精,觉着……跟之前的脉象大概是一样的。”
众人皆沉默,沈思远观了观大家的脸色,知道他的话想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内心骚乱。
罢了,自己能说的全都说了,若是再往细了问,他就实在是无法告知了。
申时二刻,一位小公公赶来帐中急报,说是萧大人狩猎时受了伤,这会儿让沈太医过去。
沈思远一听急了,受了伤?那人可万万不能死了,当下也顾不得身后此起彼伏的疑惑神情,一溜烟地赶去了萧恒的营帐中。
“萧大人!”人还未进帐,萧恒就听见了外面的叫喊声。
掀开帘子,却见萧恒身板挺直地坐在床上,只是胳膊上擦破了点皮,出了点血。
虚惊一场!
沈思远缓舒口气,假意关心道,“萧大人,您还好吧,微臣给您包扎包扎。你们去准备点酒和纱布,还有剪刀。”
沈思远这副由惊转喜的神情,萧恒都看在眼里,也猜得出这人心中所想,嘴角稍微扯出了笑。
很快小太监拿着沈思远需要的东西过来了。
“放下吧,你们出去。”沈思远遣退了营帐里的下人。
沈思远剪开了萧恒划伤的衣服,用白纱布沾上酒,然后瞥了萧恒一眼,“有点疼,实在受不住的话,您就叫唤几声,千万别憋着。”
整个过程萧恒没发出一点声音,倒是额头全是细密的汗,沈思远稍觉解气,“这箭虽没射中,但伤口还挺深,这些日子大人您得好好休息,伤口不能碰水,微臣每天都会给您来换药。”
“你就偷着乐吧。”萧恒冷哼一句。
沈思远不做声了。
“怎么?被我言中了?”
沈思远这下也没有心思耍嘴皮子,忧心忡忡嘴上嘀咕,“这要不是意外的话,那这箭是谁射的?这个人一定得揪出来。”
萧恒脸色沉下来,这大齐皇宫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太多了,看来,有些事,得提早去做。
这个话题谈起来过于沉重,且谈不出什么名堂。沈思远于是把今日跟众太医的对话报告了一番,“他们今日问我,皇上的病如何呢?微臣给搪塞过去了。”
须臾的功夫,沈思远又说道,“不过,只要他们替皇上诊一次脉,肯定能知道皇上已是行将就木,瞒不了多少时日的……”
萧恒陷入沉思,他耳里已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如风吹树叶,划过莎莎响动,他的耳边此刻就一直萦绕着这种声音——“行将就木,行将就木……”
“萧恒,这匹小马驹送给你了!你骑上试试!”
“别怕,跨上去!我在一旁扶着你。”
“拉弓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箭靶,试小如大,视微如著。”
……
“萧大人,萧大人。”沈思远一连唤了两声,才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萧恒眼神迷濛,他望着沈思远,良久才开口,“沈太医,你可有过悔意?”
沈思远愣了一会儿,“有啊,有很多,那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它该好好屹立在那儿,三年前我不该跑到它脚下,试图登上去……您呢?您后悔什么?”
“中山狼,无情兽。”
此刻的萧恒无疑是敏感多愁的,他站在此处,面上无需有任何表情,沈思远都能从他虚化的眸子间,窥见他内心难以启齿的哀愁。无助,寂寥,又或者是压得人难以喘息的悔意。
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沈思远想,这个年纪搁在现代,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可这人却实实在在的是个被困于敌国的质子,他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沈思远有些同情起眼前的人。
“萧大人,若是时间能倒回,你还会做出会让您现今后悔的事儿吗?”
萧恒回以沉默。
“如果会的话,那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你看,即使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