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二月,正是齐国驰逐野兽的时候,此为春猎,在南邺城附近的麓山,有一个占地数百亩的“麓山围场”,专供这些帝王将相狩猎。齐国是马背上打来的江山,历代帝王都重视畋猎,“弓不虚发,箭不妄中”,这大概是对于马背上的勇者最高的称谓了。
慕容迁缠绵病榻,自然没法亲身去体验驰逐的快-感。清风和煦,杏黄色华盖车辇,帝王坐其上,辇侧跟随四十多个小车辇,再来骑马的众人。浩浩荡荡,旌旗蔽日,驶向麓山。这番阵势,看来此次畋猎少则也得三四天。
萧恒就坐在旁侧的辇轿上,一人独坐,掀帘远望,乌乌泱泱的大众人马,绝尘奔腾,漫天黄沙,辨不清真假虚实。萧恒放下帘子不再观望,阖目养神。
狩猎时,少不得碰伤擦伤,稍有不慎,甚至还会被他人的箭矢射伤,因此随行的还有七八个御医,萧恒指名道姓让沈思远也跟着去。
一到麓山,王公大臣们自然在一旁赏赏麓山之景、谈谈人生之乐,那些兵卒们就得忙着搭建休息的场地。此时营帐还在搭建,皇帝只能躺在车辇中,萧恒也进了慕容迁的车厢内。
慕容迁双目紧闭,额头上虚汗不止,唇色苍白,口中在艰难地喘气。
“把沈太医喊过来。”萧恒掀开车帘,厉声吩咐。
不消一会儿,沈思远便提着药箱赶过来了。自己因着死蛊之事,一直对这人存着害怕,但不得已,还得听命于他。沈思远弯腰跪移到皇帝跟前,轻轻搭上脉搏。
“行车颠簸,皇上身子本就虚,伤了元气,有此症状,”沈思远偷偷看了一眼萧恒,却见他挑着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又赶忙低下了头,语带颤抖,“也是……正常的,皇上身子无事。”
身旁的吴德富瞧着沈思远怯懦的神情,再看看萧恒,也猜出了这两人私底下大概有些交集。
慕容迁尚还有点意识,挥了挥手,众人跪安退下,此时帝辇里就只剩下慕容迁跟萧恒二人。
“萧恒……”慕容迁艰难地扯开眼皮,依稀间窥见朦胧玉面,安然笑笑,唇色惨白可怖。
萧恒明白他的意思,把手伸进他的衣领下,稍作安抚,这是两人多年来暗生的那一套,手掌的温热,和掌心的细软,慕容迁似乎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眉目舒缓,眼皮子底下的累倦也减轻了不少。
阖眼小憩间,慕容迁倒头枕在了萧恒腿间,耳朵抵在衣服上,厮磨一阵,情意绵绵,他蕴着一双水雾迷朦的眼睛,怔怔地抬头盯着上方的人。一瞬间的恍惚错乱,倒真有点闺房闲情的意思。
慕容迁抬起瘦骨嶙峋的右手,颤颤巍巍不知想索取什么,萧恒顺势握住,挡下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两方静默,四目相对。伴帝多年,萧恒知道这人的心思,适当的抚慰他也给过不少,但都是浅尝辄止,至于再往深处去探,那俨然超出他心中的度了。
“朕若是女人,就能……能与你同榻同眠了。”
萧恒的手缓缓顺着皇上的发,一丝一缕,像是抚摸极为珍贵的东西,慕容迁贪享这一刻的柔情蜜意,他又闭上眼,陷入了自己编织的梦境里。
十一岁的少年入宁国为质子,性子孤僻,戒备心强,瘦瘦弱弱的小男孩就被扔在久无人居的冷宫里,没人管他,食不果腹,但是有一天太子爷见着了这个质子,跟魔障一般。做任何事都得带着,后来每每太子爷耍脾气闹学时,内傅便会在其耳旁叨念,“太子爷快快去,萧质子在那儿候着你呢。”
……
这些事儿仿佛还是昨日一般,睁眼的瞬间,儿时的竹马却已长成弱冠少年,眉眼间的稚气全脱,到底,那些事都是过往前尘了。
“朕还是喜欢你小时候,你那个时候就不乖,朕看得出来。”慕容迁嘴角浅笑,声音略显无力,但还是听得出来,心情似乎不错。
萧恒垂眸看了眼腿上趴伏的人,然后揉了揉太阳穴,这样的相处他觉得很累,整个人都像漂浮在空中,没有双脚可以着力的地方。他很想把腿间安逸的人一掌拂开,但他却不能如此。大概是慕容迁的梦久久弥散,把他也一并拉了进去。但他更清楚这是为何?这人是帝王,他是质子。无可奈何,只能如此。
想明白这一点,萧恒的心平静了许多,他甚至可以柔声搭话,“那个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没有自称“微臣”,慕容迁既惊且喜,原来儿时光阴依然可以重拾,他似万般沉迷,如梦如幻,“那个时候啊,朕好好想想……怯生,但眼睛里倔得很。朕那时就想,就你了,就这个小子陪着我玩罢。对了,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
萧恒似有触动,“嗯。”
“那回是老四打赌输了,他说要带朕寻个好玩的。”慕容迁言至此,睨了几眼萧恒,才又继续说道,“后来他就带朕到了你跟前,你当时被一个小太监欺负,你就杵在那儿,也不回嘴,也不动……朕当时就在心里念叨,真是头倔驴。”
一连说了这么多话,慕容迁开始微喘,胸口起伏地喘着气,萧恒把他身子直了起来,往后头垫了块金丝龙纹软垫,慕容迁顺势靠在车厢壁上。
萧恒躬着身子想出车辇唤个御医过来,却被慕容迁一把抓住了胳膊,“陪朕待会儿。”
萧恒止住了脚下的动作,静静瞧着阖眼小憩的慕容迁,这副病容,早已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策马奔驰在南邺城,看尽满树杨花。
再有一两个月,南邺城的杨花也要开了,不知还是不是当年的枝头树桠?
静默间,一阵悔意吹进心坎里,但很快,便消散的了无踪迹。萧恒望了眼身侧之人,难言的烦躁抵在心头,他甚少心情波澜,这次算是个意外吧。
顿觉沉闷,萧恒挑帘向外看去,来来回回的兵士在搭建营帐,那些王公大臣们就在一旁候着,三五成群,侃侃而谈。
沈思远坐在一块圆滑的大石头,垂着脑袋,手里拿着树枝在地上圈圈画画,而吴德富就站在他身旁,如此情形,萧恒也大意猜出,许是吴德富怕皇上再有情况,就把沈思远扣在了御前,也好及时应对。只是那人百无聊赖的模样,心里怕是十分不乐意。
一会儿,沈思远撇下树枝,扭身四处看了又看,然后抬头跟吴德富说起什么,说到激动处,这人笑得很是明艳,手里还比划了几下,乐得更欢了。
“在看什么?”慕容迁柔声问道。
萧恒放下帘子,“没什么。”
慕容迁动动身子移了过来,白纤的嶙峋双手冀图撩开车帘,看了看帘外的景象——
除了攒动的人影,就只有吴德富跟沈思远两人突兀地杵在那里。
“那个太医?”慕容迁问道。
这句话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凭着两人相识多年,萧恒清楚他这话里的意思,也知道慕容迁此刻内心沉浮着巨大的不安,“微臣没有在看他。”
“你下去透透气吧,朕在里面歇会儿。”
说完,慕容迁紧阖双目,偎靠在车厢内,厢内一片清寂。萧恒领命下了车辇,直接走至沈思远跟前,沉声道,“随我来。”
小命攥在这人手里,他的话芑敢不听?
沈思远垂头丧气地跟在萧恒屁股后,两人也没走多远,寻了处人少的地方,这块地势稍高,脚下的不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吹草低,可见牛羊。
萧恒从怀里掏出一包小瓶子,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递给了沈思远,“这是这个月的解药。”
沈思远赶紧拿过来吞下,苦涩腥膻,表情极度扭曲,后来努力吞咽几嗓子,这药丸才得以咽下。这药也已吃过几次了,可还是受不了这股味儿。
“你刚才跟吴德富在说什么?”萧恒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跟吴公公夸你好看呢,说你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吴公公说我很有眼光,说得句句在理,又转而把我也夸了一遍。”沈思远信口胡诌了一番话。
沈思远对他避之不及,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喜乐告诉这人。他倆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中蛊的,和解毒的。除此以外,沈思远不想再跟这人扯出别的错综复杂来,之前还差点把他当成同龄朋友,真是被他人畜无害的美颜给蒙蔽了眼。
萧恒的身子越来越近,嘴唇贴在沈思远耳朵边,“当真如此?”此刻两人的姿势极其暧昧。
“嗯嗯。”沈思远往后退了几步,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萧恒眯着眼,戏谑道,“你在怕我?”
“微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萧恒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拂袖离去。
瘟神走了,难得的清净,前面是入眼的草原,后边是一大片树林子。
眺望下方,满眼的郁葱青翠,正是初春活泼时节,树顶的如盖绿意,绵延成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间时有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
沈思远对于眼前丽景,十分新奇,很快便陶醉其间,想着走在这样的林间小路上,那是怎样的一番舒适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