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地间仍处于一片黑暗时,李武再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今天是他来到崇青观拜师的第四天,李武一骨碌地从床上坐起,随后立即起身洗漱。
当他从自己小屋中来到崇青观的大院时,青云师兄也刚好同时走出。
“青云师兄早。”李武打过招呼后,便站在一旁,等待师傅到来。
这几天,他和青云师兄都是跟随师傅一起,在天仍未亮时,便出发登山。
登山这件事,他在李家村的时候,就经常做。在那片广阔连绵的大山里,群山叠翠,绿意环绕。有海拔不高、却陡峭如悬崖的孤山,有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顶的大山,也有无数小山堆叠在一起的群山…身为猎人,总是需要经过跋山涉水,才可能觅到猎物。
所以对于登山,李武不陌生。但师傅要带他去爬的山,却是大有不同。
崇青观虽然位于山顶,却非主峰。在崇青观的一旁,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名剑启峰。剑启峰足有三千丈高,钟灵毓秀,悬崖峭壁,雄奇险幽。
这是李武目前见过最高的山峰。哪怕他在大山里看过,爬过一眼望不到顶的大山,但与眼前的这座高峰相比,仍有很大的差别。
剑启峰实在太高,山腰常年环绕着厚厚的一层云雾,将山顶的一切遮盖。从山脚往上看,只能看到云雾下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冷漠、幽深、亘古不变。只是看第一眼,心不自觉便生出敬畏。
李武他们是从剑启峰的半山腰,也就是那片雪地出现的地方开始登山。
要爬到峰顶,师傅给出的时限是一个时辰,所以李武不敢耽误。出了道观,走过一道狭小而绵长的小径后,他终于来到剑启峰的半山腰。
两千丈的距离,看似不多,若是在平地,半个时辰左右就能走完。但放在陡峭而条件恶劣的高山之中,这样的距离,便可能是天堑,难以跨越。人体有极限,更何况是三千丈的大山?
师兄青云已经走在前面,至于师傅,方才出现了一会后,便消失了踪迹。但李武知道,当他登上山顶之时,师傅必定会出现在那。
第一天登山时,李武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勉强登顶。当时师傅虽未明说什么,但青云师兄看过来的眼神,却是让他有些羞愧。青云师兄可是只用半个时辰,就登上了剑启峰的峰顶。
昨夜,李武思考了一夜。为了缩短登山耗费的时间,他想了很多方法。首先是缩短距离,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里的两点,自然指的是人和山顶。然而登山,很难做到两点之间一条直线地攀爬,因为有些地方太过陡峭,连扶手借力的地方都没有。
其次是寻找捷径。两点之间,从一个点到另外一个点,可以画出无数条线。登山亦如此。人站在山下,有无数条可以登上山顶的路线。而李武就是要从这无数条路线中,找到一条最短,最快捷的路径。
想了整晚,李武终于想到,在剑启峰北面,有一道峭壁,直通峰顶。自己若是从那边攀爬上去,时间肯定能够大大缩短。只是听青云师兄说过,那面峭壁,因为处于北面,所以唤作北壁。“壁”一般形容的是直立的山崖,北壁自然也是如此。
剑启峰的半山腰里,有一条小路直通北壁。北壁下方是深渊,若是没有这条小路,在山上根本无法看到北壁,更别说攀爬。小路是人工建造的,有明显的开凿痕迹,却不知到底是何人有此魄力。
花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李武便来到了北壁下方,发现这里真如青云师兄所言,挺拔险峻、彷如刀削。好在,北壁上有着许多凸起的小石墩,那些就是李武用来攀爬的利器。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而李武仍在北壁上艰难攀登中。
如今已是深秋,微凉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在山峰之间穿梭,吹打在李武身上。哪怕山风凛冽,却依然无法立即吹干他身上的汗珠,一滴一滴,仿佛露水一般,穿过天空,落入幽深不见底的渊崖。
李武有些虚脱,就好像行走在沙漠中迷路的人类,缺水、疲惫。他曾想过攀爬北壁,必然艰苦万分,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仍是小看了它。
脚的下方是深渊,头顶的上方是峰顶,他与峰顶的距离,只有二十丈。
然而这二十丈,仿佛天堑,横亘在他的眼前。
他的力气所剩无几,还能够继续攀爬吗?
为何不能?李武在心底自问。既然这么累,这么辛苦,终于看到了希望,为何不继续?他看着头顶的二十丈,仿佛看到峰顶出现了一道光,像初升的太阳般柔和。
沿着光的方向,他忘记了攀登,忘记了北壁,甚至忘记了自己。他走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终于碰触到了光明。
是的,李武终于攀上了峰顶,耗时半个时辰又三刻。
李武真的累极了,整个人瘫在地上,他的眼睛望着天空,觉得天离的好近,仿佛触手可及,天青色布满眼瞳,真的好美!
他没有注意到,一直冷酷,有“面瘫”倾向的青云师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震惊;也没有看到,师傅捻着花白的胡须,脸上露出了笑容。
青云震惊过后,心底不禁生出佩服之情。北壁不简单,而这个刚来的师弟,同样毅力惊人。没有再多想,青云来到李武身前,帮助李武面朝东方,摆出盘膝而坐的姿势。
“哪怕再累,也要在静坐中恢复。”青云在李武耳旁轻声叮嘱,这是师傅教他的,现在他将这个方法教给李武。
东方的天空,云天一线。那一线的周围,被艳丽的红色渲染,似要融化了一般。就在那么一刹那间,云天一线下陡然出现万道光芒,穿过云层,越过长空,在纯净的天空上留下明媚的痕迹,那是光,是纯粹的明亮。
李武盘膝而坐,青云坐在旁边,而在两人的前方,盘坐着他们的师傅,青松道人。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打坐,看日出。
李武看着那轮缓缓上升的圆盘,似看到万物因它而生,世界因它而明,彩虹因它而现,此时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这是怎样的一个境界?太阳不是巨人,没有顶天立地的身躯;也不是大山深处的妖兽,无边的强悍与恐怖;更不是传说中住在天上的神,永远不食人间烟火。
太阳仅仅用它的光,便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它温柔触摸每个生灵,每样事物;它穿过小镇上的炊烟,划过无数道碧波,在世界里留下自己独有的痕迹。
强大,无私,低调。太阳不会因为自己照亮整个世界,而要求史官记录这些丰功伟绩,它给世界带来的是一种生活,一种习惯。若是没有了太阳,世界会变成怎样?
李武不敢继续想下去。其实他有些不明白,师傅为何一定要他们每天坐在剑启峰顶,望着日出凝神静坐?不过他觉得这样很不错。
修炼是枯燥的,爬山,静坐看日出,以及练剑。李武花时间最多的还是在练剑上面。
崇青观的藏书阁里有很多剑诀,如“百里剑”、“青木剑”、“太极两仪剑”……李武对江湖不熟悉,所以不知道,这些剑诀每一本拿出去,都会在江湖上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青松让李武自己挑选一本合适的剑诀修炼,而他最终选择的,却是让师傅和师兄都觉得无比惊讶的“落英”剑诀。
“落英”只是一本无名剑诀。这里的无名,说的是它在江湖上毫无名气。
其实并非毫无名气,在很久以前,“落英”剑诀曾经名震江湖,但因为一些原因,最终消失在时间长河里。
古往今来,自人类开始习武后,剑便一直是人们喜爱的兵器。于是在那个百花齐放的年代,出现了许多著名剑诀。它们或者威力强大,或者诡异,或者光明,或者偏激……但毫无例外地,几乎所有剑诀,指向的都是单剑。
但“落英”不是。
如果剑有分流派的话,“落英”剑诀走的便是双剑流。它要求修习者必须手执双剑,才能学会剑诀里的招式。
剑道,唯“一”也。而“落英”却讲究“二”。
修习“落英”最大的难度,便是一心二用。这就好像要求我们在读书的时候,还能同时扫地。
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所以这本剑诀几乎被人遗忘。
李武在藏书阁寻了一天,最后在角落里发现了它,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师傅看着李武手中捧着的“落英”剑诀,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落英讲究一心二用,你若无法确认能够做到,最好还是换套别的。”
这是建议,同时也是一种确认。青松清楚李武身上背负的责任,所以不希望自己徒弟浪费光阴,他更想李武选择一些江湖上著名的剑诀。
是的,选择“落英”就是在浪费时间。没有人天生就能够一心二用,同样,要做到一心二用,花费的时间必定也会很多,这是理所当然的。
李武看着师傅,眼神坚定:“我还是想试试。”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犹豫,没有疑问,有的只是认真。
青松看着他,微微点头。
“既然你坚持要修习这本剑诀,我便给你演示一次。”
青松走下场中,从武器架上取了两把木剑,握在手中。
李武站在场外,看着手执双剑,凝神静立的师傅,心神微漾。
他选择“落英”,当然不只是因为心底的喜欢,他也不是那种天生就能够一心二用的天才,他的选择,是因为他有方法让自己做到一心二用。
有风从观外吹来,舞动了李武的道服,在回廊绕了一圈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落入场中,却被冻结在场边打着转儿,无法继续移动。
下一刻,青松动了。
此时,李武紧紧盯着场间,他的心神全部灌注其中,不敢放过一丝细节。
只见两把木剑此时仿佛染上了剑光,又或者是木剑本身挥出剑光,青松不动则已,一动则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两把木剑在他手上好似活了过来,或上或下,或左或右,转折承接间,没有丝毫阻滞,浑然天成。
一股无形肃杀之意,寒了深秋,碎了风。
李武在场外看着,眼神无比专注。
青松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原本已消散无形的风再次刮起,循着剑的轨迹,渐渐凝成了一道小龙卷风。
龙卷风里包裹着青松,和他手中的剑,在场间肆虐。
风沙被吹起,枯叶似是受到牵引一般,飞到风里,仿佛无数的扁舟随波逐流。
这样的景象实在壮观,李武有些看呆了眼。他实在没有想到,只是一次演武,却看到如此震撼的场面。对师傅的崇拜和仰慕,在心底发酵蔓延。而这也更让他坚信,选择“落英”是正确的。
突然,由场间传来一声清啸,漫天的风停了,落叶洒了一地,那些沙尘就像一道浅浅的雾。朦胧间,李武看到师傅的身影从地面猛然纵起,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挡住了太阳,在场间撒下一片阴影。
这一刻,风止尘凝。李武站在场外,震撼不已。
师傅走了,留下他一人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