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
例行的总结大会。
初升的太阳,空旷的操场上,全校学生席地而坐,正前方摆了几张桌椅充当讲台,一阵掌声雷动之后,校长大人腼着个肚子从椅子上站了起身,抬起双手,掌心向下压了几下,示意各位安静下来,声音透过桌面上放置的小话筒,“安静,请各位同学安静下来。”清晰地从操场四周安置的喇叭里传了出来,看见场面安静下来,校长大人又坐了下去,开始他的‘表演’。
讲台上校长大人正情绪昂扬,滔滔不绝地发表着万年不变的演讲台词和学习总结。
太阳已爬出云层,兴奋地露出了全脸,一脸灿烂地向大地上的人儿热烈地表达它已溢出胸怀的爱意。
席地而坐的学生们开始有点躁动。
“我的上帝啊,我快要热死啦……”林晴岚实在受不了了,右手扯着脖子处的衣服领口来回摆动,企图带来一丝丝凉快。
又实在无聊得紧,索性伸出左手拍了拍坐在她前面的凌思言,说:“我说你坐了两个小时话都没说过一句你不累?”
回过头来的凌思言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上扬着,问她:“话都没说过一句怎么累?”
林晴岚歪着脑袋,额头往胳膊处的白色短袖上擦了一把汗,说:“那倒也是。晒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没看见一点汗啊,我都快热死了。”
然后压低声音,一脸的坏笑,贼眉贼脑地说:“你说坐前排的人多可怜,校长激动地说了两个小时了,那唾液星子都快把他们给淹死了,嘻嘻嘻。”
凌思言和坐在旁边的几个女同学听见了,个个低着头哧哧哧地笑,幸好没坐前排。
“同学们,成绩代表过去,未来我们仍然需要努力。接下来的暑假期间,希望各位同学按时完成作业,在家里也要帮家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最后最重要的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好了,这个学期圆满结束了,祝同学们渡过一个愉快的假期,我们9月再见,散会。”
话音刚落,操场上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等校长一起来走开了,满地的学生爬起来,兴奋地互相拥抱,欢呼。
凌思言站了起来,轻拍了几下屁股上的灰,拉过林晴岚的手往学校外面走去。所有孩子的脸上洋溢着满脸的朝气和青春。
“我跟你讲,我和他们说好了啊,放假我们要一起玩,后山那边,我们可以烤个番薯鸡蛋什么的,哦还有鱼,可好吃了。”林晴岚一脸兴奋地晃着凌思言说起来。
“他们?谁啊?”
“就是华华她们呀,我们都约好了,你跟着就行了。”
哦,原来说的是常常凑在一起玩的那几个,就是住在隔壁的,她也认识。
“鱼可不行,太危险了,不能去抓。”凌思言想起校长说的那些话。
“没事,不是我们自己去抓,要让我妈知道我去抓鱼,腿都要给我打断了。牛二他家不是养了鱼吗,他爸说了,等我们想吃鱼了告诉他,他给我们抓。”
“那你明天先过来我家吧,我们先做作业,再去玩。”
“死脑袋,你急什么作业,你下个月才去b市,你作业你发什么愁啊,又不是做不完。”
“你是不是非要拖到最后几天,等我从b市回来,再连夜赶作业才高兴?”
每次就是爱临时抱佛脚,都快放完假了,才想起来做作业,每次都是急得要死要死的。
“这次不拖,过些天就写,我跟你一起写,真的。这几天我们先去玩,明天我们先去华华家给她挖挖那地,她说有番薯了,我们顺便拿几个,后天烤着吃。我家还有好多鸡蛋呢,过两天再烤烤鸡蛋。那鱼也是要烤的,过几天让牛二回家里抓,哦还有,狗蛋他家不是一大片菜地吗,到时候我们一起给他把菜收了,哎菜能不能烤着吃啊?还有……”
林晴岚在一旁掰着手指,脑子里不断亮起小灯泡。
凌思言简直要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这人的脑子里已经被除了作业之外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凌思言刚到家门口,便看到外婆闭着眼睛,倚着酒缸坐在旁边,一手扶着额头,一手垂在身侧。
“外婆你怎么了?”凌思言急忙从门外三两步跨了进来,林晴岚也跟着跑了进来。
跑到外婆面前蹲了下来,低下头看着外婆,外婆的脸色和嘴唇有点苍白,她又不敢伸手去碰外婆,怕外婆哪里疼,不小心碰到外婆的疼处。
“没事,刚才有点发晕了,我就赶紧坐了下来歇一会缓一缓,你别急啊。”外婆缓缓睁开眼睛,没有血色的唇微启,看见眼前两个小姑娘眼神焦急,怕吓着她们俩。
“囡囡,你去给我拿杯热水过来。”
凌思言连忙哦了一声跑到里屋去。
外婆拿过热水,喝了几口,缓过来了神,然后慢慢站了起来。院子边上还放着几把竹凳子,外婆走了过去坐下来,又拍了拍空着的凳子示意两个孩子坐下来。
看着凌思言两眼泪汪汪的,外婆轻声的笑了起来,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说:“傻孩子,哭什么,外婆老了,头晕头痛,腰酸腿疼,是正常的,岁月不饶人啊,我的言言都长这么大了,外婆也该老了。言言长大了,可别嫌弃外婆如今不中用了啊。”
凌思言抬起手背擦去眼泪,拼命点着头,“嗯,不嫌弃,可喜欢外婆了。”
外婆露着欣慰的笑,摸着她的小脑袋,抬起头望着天空,眼神涣散。
凌淑珠一回来,凌思言马上跟她妈说了这事,凌淑珠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然后让她写作业去。
凌淑珠往屋里走去,老太太带着老花镜正坐在小马扎上打着毛衣。
“妈,才七月,现在打毛衣,也太早了些吧。”凌淑珠往老太太旁边坐了下来。
老太太把滑下来的老花镜推了一下,笑眯眯地说:“不早,趁天热先打好,洗洗晒好了收起来,天一冷就能穿了。言言又长了一些,以前的毛衣有些都不能穿了。”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用检查,年纪大了,毛病自然也就有了,再看也是这个样子,改变不了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以为我属唐僧的啊,还能长生不老的啊。”就知道那傻姑娘瞒不住事,什么事都要告诉她妈。
“那也得去看看吧,小毛病的吃两天药也就好了。”
老太太拿下老花镜,放下手里的毛衣,低着眉眼思索了一下,说:“阿珠啊,生老病死是规律,妈的身体,妈知道。你知道吗,我最近老梦见你爸,梦里面啊,你爸还是那个样子,倒是我啊,老了,你看,这头发都白了。”
“妈你在胡说些什么。”凌淑珠心头一紧,抓着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反手拍了拍她手背,笑呵呵地,丝毫不在意地说:“你慌什么,我一个老太太都不慌。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我们人啊,太渺小了,要尊重自然规律。来人世间走一遭,几十年,晃晃眼就过去了,到头来啊,还是要归尘土的。再说了,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凌淑珠说不出来话,她知道老太太是话里有话。老太太对这世事看得比她要通透,这是在明着暗着让她看淡生死,别太执着。不管你有多么害怕,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老太太重新戴起老花镜,拿起打了一半的毛衣继续,手里忙活着,嘴里还不忘絮絮叨叨,念念有词,“这人啊总爱说来日方长,其实哪有什么来日方长,明明就是人生苦短。拥有的时候抓紧些,珍惜些,失去的时候洒脱些,坦然些,就比什么都强了。”
忽然地手头上又停了下来,稍低了下头,老花镜又往鼻梁下滑了一些,老太太从眼镜上方露出双眼,那模样有些好笑。
老太太和自己这死脑筋的孩子对视着,说:“生死从来都是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的。你爸刚走那时候,你以为我不难受啊?可是我的那些悲伤啊,难过啊,夜不能寝啊,哀痛啊,对他来说都是没用的,他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路已经走完了,可我的路还长着呢,我便只能继续往前走,人本就是孤身来,再孤身去,他陪了我二十多载,我该知足了。”
凌淑珠明白,她也听得懂,只是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生与死。她只觉得不断有液体涌入了眼眶里,模糊了视线,喉咙有点发紧,如鲠在喉一般难受,于是只能拼命吞咽,把那窒息感往下压,顺便拾起篮子里的毛线团,一圈圈慢慢地给老太太放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