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玉坐在课桌边,上身挺直,认真听着“马老师”讲着数学,这个名字是马老师给起的,原先他只知道自己姓东方,还没有名字,他今年十岁,是从山上解救回来的孩子中比较大的,离开自己家乡河南已经好几年了,自己父母的模样也渐渐淡忘了,他被掳走时还不到五岁,只记得自己是卢氏县的,具体地址已记不得了,想想自己被土匪掳走后的日日夜夜,现在回忆起来还不寒而栗,长得胖的、白的基本上都被土匪做成“干粮”了,他被掳时又黑又瘦,听土匪说要养一段时间才能吃,就这样跟着土匪们东奔西走,剩下的孩子也一直没有养好,所以幸运的没有被吃掉,直到这大巴山中才安稳起来,土匪们有余粮了,也不吃他们了,继续养着他们,有的给他们做小厮、小丫鬟,有的陪他们睡觉,说什么“小相公”,想起自己做小相公的日子,他经常情不自禁的一阵阵颤抖。
跟着土匪久了,少部分学会了自我保护,会讨好土匪们,变着法儿迎合他们,但大部分人始终生活在恐惧中,眼神迷离、麻木,像一具具小小的行尸走肉,土匪说什么就做什么,机械地活着,他们还没有“自杀”的意识,估计稍大些,有些意识了,不少孩子不会活到今天,东方玉正是这大部分孩子中的一个。
自马老师打垮了土匪,解救了他们后,这些孩子才稍稍活泛了一些,超过栎山营士兵的伙食、每天排的满满的课程、军事化的操练、课间游戏、歌唱课,都使孩子们沉浸其中,欢愉无比,但东方玉还是跟往常一样呆滞,别人看到他都说:“这个孩子魂儿丢了”,但他的课程、操练还是没有落下,还时常受到马老师的表扬,最近晚上他的梦突然多了起来,经常在梦里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父母的身影,看着眼前马老师高大的身影和亲切的笑容,他突然感到心里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东方玉,又在愣神了,站起来回答问题!”,东方玉站起来,没有回答问题,轻轻地说了一声:“马爸爸”(爸爸一词是中原、山陕一带自古以来对父亲的俗称,请不要少见多怪),“什么?”,马旭东走到他的身旁,“马爸爸”,这次马旭东听清楚了,心里起了一些波澜,看着东方玉面上的笑容,一把抱住他说:“看到没有,玉儿笑了,玉儿笑了”,说完他也哽咽了。
那是他见过的最真诚的笑容。
丫丫早上起来,一旁的董梅姐姐帮他梳头发。她是所有孩子中最小的,才八岁,以前也是又黑又瘦,在栎坪村养了一个多月,渐渐地变白了、变胖了,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看得出来她以前家境还不错,竟然还识得几个字,就是不爱说话,成天怏怏的,又爱看书,小小年纪经常拿着婉儿的书在树下、花边看着,惹得马旭东经常说:“看,那是我们的小黛玉”,当然别人都不明所以。小黛玉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被马旭东起名马解忧,基本上当成自己女儿养着,什么好的衣服、首饰都给她用着,今儿个起来,董梅给她穿了一件大红衫子,鹅黄裙,素绫袜,头上一左一右各插了一根水晶簪和碧玉簪,云鬟鬈鬈,莹泽照人,如果不是一张苦瓜脸,倒是一个小美人儿。
解忧读书倒很有天分,识字、算术别人都哼哧哼哧的,她一看都会,这不现在才一个多月,就被马旭东调到高级班去了,又喜欢琴棋书画,真是婉儿的绝佳继承人。
这天放学后还有半个小时才开饭,解忧央求董梅姐姐去溪边,董梅以为小孩子心性,想去溪边玩耍,就带着“大小姐”去了——现在院里都这么叫,来到溪边,现在雨水较多,溪水也满了起来,以往小溪东一个坑西一个洼的,不仔细看,你还以为溪水是静止的,实际上还是有一缕细线在慢慢地流着,现在溪水多了,老远便能听见溪水潺潺地流着,解忧跑上跑下,捡了一些贝壳,各式各样的,回到院里用一根金色的丝线串起来。吃饭的时候,马旭东知道了此事,就问解忧:“小黛玉去溪边玩儿啦?”,小黛玉点点头,马旭东爱怜地摸摸她的小脑袋,说:“出去玩儿好,别老闷在屋里,不过现在溪水大,出去时一定要叫上董梅姐姐或二娘,好吗”,小黛玉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串贝壳对马旭东说:“马爸爸,给你的,带上,今天是你的生日”,马旭东一拍脑袋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心想自己也就在给孩子们上数学课时教他们计算自己年龄时偶尔透露过自己的生日,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倒是个鬼精灵,一下子便记住了,看着解忧往日紧绷着的充满忧愁的小脸慢慢散开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着把她举起来,让他给自己戴上贝壳串,看着她笑的越来越畅快,自己眼睛不禁湿润了。
那是他见过的最欢快的笑容。
大院二进的宿舍里,别的孩子都睡着了,王小花还在桌子上一笔一划的用鹅毛笔在练字,她是王小石的妹妹,今年十二岁了。
她先练了一会儿字,又把今天布置的数学“作业”检查了一遍,看没什么问题就放到书包里,轻轻地上床睡了。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先是梦见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由于不小心打翻了一个破碗,被她妈一顿责骂,又被柳条抽了几下,便让她出去拾野菜,她闷闷不乐的拎着大篮子朝野外走去,拾了一大篮子野菜,回到家里爹妈也没有好眼色给她,晚上只让她吃一个窝头,后来还是小石哥哥偷偷给她塞了一个她才吃饱。
又梦见回到了学堂的教室里,马老师对每一个学生无论男女都很好,因自己学得快,又很勤奋,被任命为女班的班长,平日里吃得比家里过年还好,碰到学生的生日,还特别加菜,同学们还围在一起用马老师教的那奇怪的强调唱生日歌,梦见自己的生日到了,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里面有两个荷包蛋,那是马老师的干娘亲手下的,吃着“生日面”,周边同学们都唱着歌,看着如玉老师给自己准备的一套新衣服,想着马老师平日里所说的,女孩将来都可以做老师或者做什么“护士”,眼睛湿润了,睡梦中的脸上却露出了浅浅的幸福的笑容。
马诚毅百无聊赖的院里小竹林边走着,他也是山寨救回来的孩子之一,他和其他孩子不同,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倒练就了一副低声下气、逢迎拍马的玲珑心肠,以前山寨里的土匪倒很喜欢他,他也常常自荐枕席。跟解忧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什么地方、父母叫什么名字,马旭东见他性格油滑,就给他起名诚毅,希望他能将以前的坏毛病改一改。
马诚毅跟着土匪惯了,来到栎坪村学堂,又使出以前那一套,被马旭东发现后,很是批评责骂了几次,他也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做一个马老师所说的什么“有尊严的人”,也就是体面的生活,但习惯成自然,老也改不了,他自己恨自己,心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天生的“贱人”啊。
自己上课、训练什么的倒没什么问题,尤其是马老师教的数学、自然自己很感兴趣,学得好,也常受到马老师的表扬,跟着婉儿老师也学会了吹笛子,婉儿夫人也常夸他聪明,可他心里总不得劲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天来到小竹林边的青石上坐下来,拿出婉儿给他的竹笛,吹奏了一曲“牧童”,这也是马老师教过他们的,后由婉儿谱了曲子,清脆的笛声霎时传遍了整个大院,连马旭东也放下了手中的鹅毛笔,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静静地欣赏着,他不太懂音乐,但还是隐隐发现笛声里一丝斧凿、曲意的痕迹。
这时一个淡黄色的小身影从马诚毅身边跑了过去,不知怎么一下子摔倒了,马诚毅忙放下笛子,将她扶了起来,一看是解忧妹妹,忙说:“解忧,没事吧”,马解忧一看,是以前在山寨时经常欺负她的猫儿(那是他在山寨里的名字),见他关切的眼神,拍拍自己的裙子,笑笑说:“诚毅哥哥,没事,再见”,马诚毅见她天真的笑容,自己心里一下子也舒畅起来,也笑了笑,说:“解忧妹妹,再见”,心想,以往这些人都躲着自己呢,拿起笛子又吹了一曲“彩云追月”,这时马旭东听得倒比以前自然、流畅多了,不禁频频点头。
那可是融贯了心灵彻底释放后笑容的笛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