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的晚上,嫣红疼爱的看了一眼熟睡着的儿子,把他蹬开的被子再轻轻地盖上。
六个月前,刚把孩子生下时,她不是欣喜、爱怜,而是深深的厌恶,想起在云雾山上的日日夜夜,自己脸庞上面那一张张肮脏的、狞笑着的、残忍的面孔,从花轿上被强拉下来,看着阿爹、娘亲、新郎被一个个杀死后自己无奈又绝望的眼神,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死呢,孩子出生后一段时间,她变着法子折磨着他,故意饿着他、渴着它,有时候还用针扎他,当他撕心裂肺的大哭时,她反而体会到一阵阵莫名的复仇后的快感,一直到遇到他。
他是这个山村最大的人物,也是说一不二的存在,高高的个子,略黑的脸上不时流露出一丝书卷气,偏偏身材又健硕的很,不像寻常书生白皙面孔、宽袖大袍下掩盖着的迂腐、羸弱的躯壳,他自己肯定不晓得,晚上练武出汗后,用井里的水一桶又一桶在身上浇时周边半掩着的窗户、门缝透过来的热切的目光和贪婪的口水。他待人和气,无论是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他都能一视同仁,对她们这样的女人也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屑和怠慢,反而抚慰有加。一天她想把孩子掐死然后偷偷埋掉,孩子剧烈的哭声把他引来了,问清了原委,他狠狠地训斥了她,说千错万错不是孩子的错,说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可以跟着你姓啊,她一听就懵了,这世上无论男娃还是女娃都是跟着父亲姓的,怎么能跟母亲姓呢,他说可以,然后还给他起了个名字,不过后来栎山营的文书过来登记人口时,她还是让文书给他填上了“马宝”的姓名,想起这个,她不禁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又想起那时常来搭讪的黄脸汉子,听说他以前也是土匪,因为有造炮的手艺被公子留下来了。她对他倒不是很反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公子自己就不用想了,自己孤儿寡母的,有个贴心的实在男人一起过也好,再说他现在公子正大用着呢,听说上次剿匪时如果有炮的话会少死好多人,想起那十七八岁就死去的少年郎,自己不禁黯然神伤,多好的儿郎啊,在公子的调教下个个都彬彬有礼的,还时常帮她们这帮女人跳水、砍柴、搬粮食,唉,听公子的,嫁给他算了。
拨了拨油灯,看着手中的新衣,那是给公子婚礼上用的,缝完最后一针,凑到灯下看着,摸着自己用三个日夜赶出来的花纹,一滴泪水不慎滴到了上面。
那是感激的泪水。
小凤坐在书房外的门槛上,托着下巴,盯着天上的月亮追着云彩跑着,公子说那是云彩在动,可我咋觉得是月亮在动呢,公子还哼过一首曲子,婉儿还把曲谱记下来了,公子给曲子起名“彩云追月”,婉儿赞不绝口,公子咋会这么多东西呢,回头看看,公子还在用那“鹅毛笔”写字呢,唉,好好的毛笔不用,非得用鹅毛笔,也不怕别人笑话。
云雾山的事情她早就忘记了,公子说过,忘记过去,把握现在,掌控未来是最好的处世之道,公子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不过一静下来,她还是情不自已的想起自己的爹娘和年幼的弟弟,想起娘亲坐在灯下给自己缝制新衣服,早上起来给自己梳头,想起爹爹握着自己的小手一笔一划的写字,想起他背着自己走亲戚自己抓着他的胡子一路笑着、走着,想起幼弟趴在地上吃虫子自己教训他,他吓得大哭时的模样,可惜这温馨的一幕幕早已离她远去,唉,还是不想了,想想怎么把握现在,掌控未来。
未来她没怎么想过,她才十五岁,未来还长着呢,她又不是老夫子,运筹帷幄那是公子他们干的事,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去把握。自董进兄妹来到栎坪村时,她就认出他们来了,他们是一个村的,他们家是猎户,自己的父亲是个秀才,家里还有几亩水浇地,日子在村里还过得去,自己家和董进他们也没什么来往,董进见到小凤后非常高兴,时常在跟公子商议完事情后陪她说说话,虽然他嘴巴笨拙,语无伦次,但他还是看得出来他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她和她的妹妹住在一起,早就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好友了,她也把兄妹二人当成了自己第二亲的亲人,第一亲是谁?还用问,当然是公子啦,不过自己一直把他当兄长对待的,公子也是这样跟她说的,有这样一个温和、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兄长,没了父母的她渐渐找到了一些梦境中的温暖的依靠,心里也渐渐舒畅起来。
公子、董进、董梅、明月交织在眼前,两行泪水从她眼里流出,她擦了擦,又笑了笑。
那是喜悦的泪水。
李二娘坐在蜡烛旁绣着小鞋子上的虎头,这是给嫣红的儿子绣的,义兄说过,都是落难中人,姐妹之间要“互相帮助”、体贴。绣着绣着,看看睡在一边的弟弟,给他掖了掖被子,这大山上的夜晚,虽说在夏天也是很凉的。想起前不久去世的亲哥哥,她心里一阵撕痛,多好的哥哥啊,父母不在后就承担起了家里的重任,二十多岁的人还没讨上媳妇,本来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哥哥在外面打猎、拾掇着三亩旱地,自己在家里做饭、喂猪,弟弟提着篮子在外面拾野菜,日子虽然艰难,但毕竟还有一个温暖的家,万恶的土匪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宁静,于是她的噩梦接踵而至,直到义兄的到来。
现在她打心眼里把义兄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哥哥,把这个温暖、随和的哥哥当成自己亲哥哥的化身,但毕竟不是亲哥哥,自己亲哥哥的面容还是经常浮上她的心头。
另一个男人浮现在她的心头,哥哥以前是他的部下,哥哥去世后他经常来看望他们姐弟,那人身材健壮,面相憨厚中带着一丝威严,一去二来自己竟对他动了心思,原本以为他瞧不上她,因为他可是除了义兄以外整个栎山营的头两位人物,又是义兄的义弟,他这个义弟可比自己和弟弟这样的义妹、义弟贵重得多,现在义兄的义弟、义妹都好几个了,但这个男人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的,作为女人她感觉得出来,可她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看着熟睡中的弟弟,想起哥哥临终前的嘱托,又想起义兄安排自己照顾的从山上带回来的那五十一个可怜的娃儿,最后想起那个男人,她的双眼模糊了……,定了定,擦干眼泪,继续绣起小老虎来。
那是坚毅的泪水。
如玉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因为婚期临近,自己兴奋得睡不着,而是想起了这一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
自己和哥哥二人在这小山村,虽然家学渊源,但毕竟跟其他村民不同,还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父母去世后就更加明显了。马郎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因为马郎更离经叛道,更与众不同,奇怪的是村民们对他这些都熟视无睹,还习以为常,想着想着也就明白了,人,毕竟要“生活”在这个世上,马郎为大家带来了学问,带来了安全,带来了食物和银子,有了这些,在这乱世还管什么离经叛道呢?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很好的活下来那简直要烧高香了。
想起马郎,她不禁偷偷笑了一下,自己哥哥无论外貌、学问也算是小山村出众的人物,但与马郎一比,那还是天上、地下啊,自己哥哥对自己虽然好,但他日常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字“冷”,在家里好些,但也摆脱不了“长兄如父”的威严,而马郎不禁学问好、见识多、武功高、会操练队伍,更难得的是为人随和、风趣(马郎叫幽默,不知道为啥这么叫,幽幽的沉默跟风趣风马牛不相及啊),正经场合又不怒自威,正是自己睡梦中的好郎君啊。
想到婉儿,她的神色又黯淡下来,但她感觉得到,马郎对自己与婉儿还是有所不同,对自己好像是患难中相识的伴侣,互相依靠,互相体贴,相濡以沫,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在她面前的马郎是最真实的马郎,他虽然也喜欢婉儿,但与自己相比,还是略带一些尊重,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距离。
又想到村里传言的什么尉迟敬德黑白二夫人,心里不禁来气,黑怎么啦,马郎还说黑表示健康呢,自己文能提笔,武能握刀挽弓,马郎还一直以秦良玉将军勉励自己,可不比那……,想起婉儿的温婉贤淑,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如玉,你就这么小心眼吗,马郎可不希望你这样呢。
想起今天下午马郎抱着自己亲吻的情境,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忙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拉开被子,从窗外透过来的月光中,可清晰的看到她娇羞的脸上不真气的出现两行热泪。
那是幸福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