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真書院裡,眾人不只討論各地宣講王學的狀況,也商議收錄王陽明一生的詩文著作及語錄,這件事由錢德洪與他的弟子王安總攬,各地出版的集子頗紛雜,內容重覆且時空錯置不少,許多道聽塗說的異事謬聞也多見著錄,錢德洪和王畿對此見有許多論辯糾正。
朝廷明令禁止王陽明的著述、學說,此收錄之舉,顯然牴觸朝廷禁令。
夏冕翻看黔中一派所刊印的《遺言集》和《陽明集》,這兩個本子在陽明著作中最早刻印,看來是王陽明在龍場時的所思所想。
夏冕留意到在《傳習錄》中,王陽明極少談論政事,但在《陽明集》中,則有龍場生與陽明子從政入仕相關的問答,看來是王陽明的夫子自道,可見他對貶謫的遭遇心生憤懣,夏冕留意到這一段內容:
龍場生曰:夫子來到此地,是被貶譴責罰,不是前來做官的。為人子女對於父母,唯命是從;臣之於君,也是一樣的。你不說事君應當不計榮辱忠忱如一,而說臣子可以拂逆,這豈非不恭乎?
陽明子曰:吾來到龍場此地,是被貶譴,不是前來做官的;而吾之被責罰,是我在盡為人臣者的職責,不是在服勞役。服勞役者為出力服侍君王,為人臣者則是待君以道;力可屈,道不可屈也。君王如同父母,事之如一,這是固然的。但不是說奉養父母也有方式的不同嗎?只一味地順從他們地命令,而不以正道,這是妾婦之服順,並非恭敬。
「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君為臣綱」,子侍奉父母,和臣子侍奉君王都必是心無二意,豈可拂逆?
在這段文字裡,君與道顯然是對列了起來,看來,王陽明上疏要救十三位御史,卻遭遇下詔獄,這是影響他思想最鉅大的一件事,王門弟子總是說,先生的思想源頭便在龍場一悟,王陽明所悟者何?
從這段話看來,王陽明心有異志果然是在遭遇貶謫便埋下了。
龍場一悟,王陽明正德初年的下獄、廷杖,接著要走避人間而詐死,接著又遇無為道人而走回貶謫之途,夏冕細細推想起來,覺得當中層層相關。
無為道人所卜的那一卦,與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是否有所關聯?
夏冕在天真書院裡,與王門弟子往來論學,卻一顆心惶惶不安了起來,幾日來,他偶見到錦衣衛的偵防在書院出入,依他所記下的字號,這一兩支並非他所支派的人馬,難道是京中錦衣衛另有任務在暗中策劃?
此時朝廷裡也剛經過一番勢力震盪,去年被罷免的桂萼在四月間已經官復原職。朝中桂萼與首輔楊一清素來不和,給事中孫應奎上疏詆毀桂萼,引發嘉靖皇帝的猜疑,後來又見到給事中陸粲指桂萼利用職權收賄,皇上直斥他「自用自恣,負君負國」,桂萼自認為失去君王信任,乃當朝罷官返鄉。
夏冕雖是在桂萼府裡接到鎮撫司的指令,開始著手調查王門的聚會講學情形,但都指揮使的派令並無一絲改易,朝中眾人為桂萼請復,皇上命錦衣衛鎮撫司再調查行賄之事,不久就還給了桂萼清白,桂萼也召回復職,仍然參與機務。夏冕從錦衣衛都指揮使駱安手中接過指令,查察王門一事一向授予他全權處理,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那一夜在勝果寺中所見到的幾名校尉也非他的人馬,是否該回報都督府裡查個明白?
夏冕又想起臨行前,若水先生對他說:「此去,你看到的便是我看到的,你的決斷也便是我的決斷,一絲不疑。」
他跟自己說,秉此忠心,直就此事查到水落石出,一絲不疑,即不負聖上、恩師。